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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暮时分,塔里光线很是昏暗,却还没点油灯,由于电力、交通、通讯等故障,如今的木林城却早已是古人之风。

摇了摇头,想来一般这时负责点灯的福平正好忙着给自己牵马去了。黎陌阡悄悄地踏上楼梯,想给那个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惊动。不料刚到楼梯尽头便被面对自己的天书和尚一声毕恭毕敬的“师座”叫破,随即背对自己的臧参谋转身微笑道:“师座来得正好,听听天书大师讲的故事,真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黎陌阡恼怒地看了打破自己恶作剧计划的天书和尚一眼,随即目光落在了臧参谋身上。几个时辰前此人还在西城和自己并肩战斗,不知怎么分别一个时辰后见面,黎陌阡觉得他和自己倒又陌生了一些。

臧参谋的身材瘦削修长,脸庞白净有些偏瓜子形,眉毛细挑而柔和,不像黎陌阡身材健硕又长了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额头上一副高挑而浓黑的剑眉。然而臧参谋眼中时常不经意间露出的疲倦神色又让黎陌阡觉得,看着他好像自己在照镜子,镜子里外一刚一柔映出两个相反的影像,心却同样地未老先衰。

黎陌阡觉得只有一种人的眼睛里会带着这种疲倦,那就是经历过生老病死,再世为人,孤零零地躺在战场上一堆死人中间,无力地看着切齿痛恨的敌人或亲密并肩的战友尸体,懂得什么是真正的人,真正的兽,什么是尊严,什么是卑贱的人。这种人眼里的疲倦,是一种把人情世故尘世奥秘都看穿了的疲倦。然而黎陌阡更觉得这种过早出现的睿智不是上天的恩赐,而是一种悲哀——就像臧参谋的右手。

想到这里,黎陌阡又觉得自己对臧参谋的怀疑有些可笑,有这双眼睛的男人会是汉奸吗?黎陌阡看向自己的右手,自己的手指修长有力,中指肚有毛笔杆磨出的微微鼓起的老茧,那是因为除了拿枪,书法是自己最大的爱好。然而这只手映射在想象中的镜子里后,投射到臧参谋的手上,手指虽然一样修长有力,食、中二指却不幸齐中节而断。

军人,断了能扳扣机的食、中二指,就像一个永远拿不了菜刀的厨子,再也取得不了荣誉。也许这就是臧参谋从军队里转行去做情报工作的原因吧。可是臧参谋似乎从没有将手指的残缺视为遗憾,不像有人会戴上装有义指的白手套掩饰,而像是把这伤疤当作一段比宝鼎勋章更珍贵的记忆,从不遮掩藏盖。

该用右手的时候绝对不会用完整的左手代替,也不怕任何人注意到自己食、中二指的缺陷,现在臧参谋的残指就对着天书和尚的方向指去,笑道:“刚才听天书大师讲了大宁寺塔的由来,比木林志里的记载可详细多了,而在细节上又颇有不同。真是很有意思,不知道师座有没有兴趣听大师再讲一遍?”

黎陌阡好容易压住心头的恼怒,却盖不住声调的上扬:“不用了。我还真没有你那份闲情逸致”。

臧参谋也不气恼,笑道:“师座您看看这幅八仙图,真是有意思,很有意思。”

黎陌阡微微一愣。臧参谋指向的是挂在二楼梯阶转弯处的一幅八仙过海图。基本上每个人要走上塔的三楼都会在转弯处和这幅图迎面相逢,正因为如此,此图反而不幸成了每个上塔的人都会不自觉忽略的事物。

因为不会有人在呈盘旋上升的塔梯最狭隘、最陡峻的夹角驻足端详一幅一眼看上去实在不怎么样的画。此时臧参谋生怕光线不好黎陌阡看不清,还特意在八仙图前点亮了打火机,黎陌阡就着火光随意看了看便在心里说:笔墨不均,纸张不古,布局不明,甚至连摆放的位置也莫名其妙。这种东西,用一个赏字简直就是侮辱了自己的品位,尤其是那庸俗不堪的落款笔迹……

“八仙东游记”五个字下面落款分明是“天书谨绘”四字。黎陌阡咽下了正要出口的实实在在的评价,点头道:“也罢了,也罢了,不无可取,不无可取。”

天书和尚大是得意,摸着右边太阳穴上贴着去头风的小圆狗皮膏药哈哈大笑:“没想到我天书进驻大宁塔寺,画了这幅八仙东游图挂在这里两年,今天才遇见师座和臧参谋两位知音。佛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诚不我欺。尤其你们看这八仙之铁拐李,我仿的是盛唐吴道子衣带当风、银钩铁画的笔法,不求形似但求神韵,两位说可算绝笔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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