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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群臣以为东堂一事主谋者身死, 该抄家,该流放,该裁撤,一一皆已按司法程序走至尽头, 此役也该真正结束之际时, 天子忽正式下诏书:

迁骠骑将军为大司马,进封郑国公,领扬州牧,加封侍中、葆鼓吹,加班剑十人,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

另于大司马府单设左右长史、司马、从事中郎四人。

至此,国朝纵少设丞相一职, 当下乌衣巷成去非已俨然丞相身份, 强将权臣是为一身,功名业已不在其父之下,功名业已不在开国以来所有人臣之下。

何以天子在短短几日之内, 便圣心已决, 如此鲜明赐下封赏,自引得私议沸腾, 然这一切并不难猜测,建康北面门户徐州府兵之权渐落由成去非亲自提拔任命的几位流民帅之手, 建康西南门户豫州治所姑孰, 则由同为武将出身立名, 可算昔日太傅同袍的周氏一族人出镇经营,在此次事件中所起暧昧不明功效,足以让人联翩浮想;至于西北局势,更不在话下,放眼四海,几大名州大郡,独剩上游荆州,不过以乌衣巷大公子之魄力之手段,荆州已全然不可惧,日后落入其一手掌控之中,仿佛也只剩时日问题而已。

乌衣巷大公子的权势,在天下人眼中,显然已达巅峰,文录尚书事,武开府治事,文武大权皆集于一身,势必要打破国朝百年来政出多门局势,这般震主之威,时人不能不满腹忧虑,仿佛移天换日就在下一刻,庙堂之上,合该有谔谔之臣,来一阻乌衣巷大公子或显或隐的等夷之志。

而寄予厚望者,无非同为录尚书事的两大重臣--大司徒中书令耳。

就在时人慨叹中书令尚多病不济,唯大司徒可期之际,二十一日朝会,成去非在没有任何预兆之下,忽以雷霆之势连上三疏复劾大司徒虞仲素。

如此严峻情态,于国朝尚属首例,即便是已白发萧然德隆望尊的大司徒,于此刻,也只能去冠俯偻趋出,立于朝堂待罪。百官只道仆射之死当足显四姓内讧之惨烈,一切当再无波澜可起时,不想突然又冒出这等一样震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错愕到无可再说的田地。虞氏同成氏素来亲厚,且大尚书同大公子自少年初相识便倾盖如故,乃当是时江左人人共知佳话,更有今日姻亲之由,成去非却在眼下风渐平浪渐稳的当口,重新掀起惊天的风浪来,众人实在无从猜测一二。

成去非持笏冷冷道:“臣参劾大司徒虞仲素私铸兵器、私匿僧侣暗通罪人顾曙共图窃国之罪,貌似忠良,实包祸心,凡此逆迹,昭然在人耳目,臣伏乞圣天子敕三司严讯,以正国法,用消隐忧。”

话音句句入耳,听得虞归尘阵阵目眩,只觉自身仿若一叶孤舟,荡于大江,任由其势带自己不知前往何方。群臣的目光已投射到他身上,大尚书如纸苍白的脸色虽为人所窥,然他手中的笏板纹风不动,众人不忘暗叹即便如此情境之下,大尚书还有这般定力,实在可叹可叹。

成伯渊有条不紊、繁而不乱的陈辞时近时远,虞归尘渐听得恍惚,那一句“我不会让你为难”骤然变作锥心刺骨的嘲讽,他不信他会欺骗,他不知是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他?虞归尘略略抬眼,并未去看自己许老态毕露,许败相毕露的父亲,只是深深看向那人,咫尺陡作天涯。

而眉头花白,目尾皱纹高耸的大司徒也只是在默默听完新封大司马滴水不露、已然全备到无懈可击的如流对答后,他的面容同往日无异,有些平静,有些苍老,看上去,不过就是一寻常老翁。

他的声音也同样如此:“大司马言之凿凿,老臣听了这半日,今上,大概给老臣列了十余条罪状,”他呵呵一笑,嘴角纹路更深,“难为大司马了,老臣能说什么呢?”

成去非直视着他,牵起嘴角:“大司徒自然无话可说,”说罢转向天子,“今上亲临诉讼也未尝不可,人证、物证皆在,经得起推敲,倘今上不肯费这个功夫,那便仍按司法走,臣等避嫌,于公无碍。”

坐上天子于错愕之余,望着大司徒的目光竟生出一丝怜悯,只此一瞬,随之莫名的恐惧方真正令天子微微颤了一颤,于是接口道:“虞卿三朝元老,朕断不敢信,大司马可是听了什么浮言谗语?这一事,”天子到底踟蹰,“还是彻查为好,以还大司徒清白。”

既由天子起头,底下众人稍一回神,附和声纷纷响起,然大司马作风之整饬细密,又着实让人惊忧,以其素日做派来说,一旦出手,务求一击必中,大司马既不屑捕风捉影,也不惯于信口开河,如此以来,便只能是胸有成竹,定要瓮中捉鳖了。

众人在有司宣布“退朝”后,却只见成去非穿过诸臣,径自而去,完全出乎百官意料,一时只能再望向虞家父子,有见机的几人朝父子二人走来,说几句不伤脾胃的抚慰之辞,大司徒略点头回意,更多的也只是垂首而去,一路上实在捉摸不透今日到底是唱的哪一出大戏。

成去非是朝台阁方向来的,抬脚进来时,阁内留有的一众处事部曹见他乍然现身,忙都放下手头事务过来见礼。成去非一撩袍角,就此坐下,喊来隶属度支部的仓部几人:

“上一回交待的事情具文汇总了么?”

仓部几位郎中互相看了看,十分难堪,一时竟无人能明白他所指何事,以往台阁中同成去非打交道最多者,大尚书尚在其次,正是仆射。眼下仆射的事情,自然无人敢提,可成去非的话也不敢不应,最终面面相觑之下,还是仓部郎宋齐咬牙抬头问道:

“恕属下愚昧,还请录公明示。”

成去非皱眉扫了他几人一眼,冷笑两声:“凤凰六年江东大疫,死伤者、赈灾出入等事宜底下各郡县的奏报公文呢?不记得了?”

宋齐忙道:“这一事本是仆射……”他不由顿了顿,改口继续道,“本由顾庶人一手过问,只是,只是,近日来……”宋齐一时吞吐,实在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东堂之事,搅得人心大乱,台阁一众人哪里还有心思再来管疫情后续,底下上交迁延无人着意,成去非也是于审案其间提及过一次,无人往心里去,加之这几日度支部尚书郎李祜命众人忙于整理之前归档的旧宗,竟将此一事彻彻底底忘得干净,此时成去非猛将开口就要汇总,实在打的人措手不及。

一时几人皆垂下头去,提着一颗心只待成去非发作,半晌却不见动静,那胆大的忍不住悄悄觑了一眼,却见成去非竟只是将目光投向了以往仆射常端坐于此的位置,众人瞧他如此,兀自怔忪间,忽有一小吏呵腰持本默默走了过来,朝成去非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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