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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河四下泛滥, 疫情却已自姑苏起,人畜皆不能免。积水深深,漂浮着各类牲畜尸体,连着湿热, 臭味弥漫, 各州郡不断往中枢投来奏呈,某些村庄甚至死绝,疫情传播之迅猛,百姓发病之急骤,一切皆控无可控,于绝望中等死,实乃唯一选择,更为可怖者, 却是百姓为活命四处逃窜, 往会稽、建康两个方向投奔者为多数。

而石头城四围城门紧闭,城内是京畿待救百姓,城外是瘦骨支离流民, 一众人随成去非登上北城墙, 侍立于高处往下俯瞰,满面麻木迷茫的黔黎, 半张着嘴,坐在黄泥水中木讷地不知将目光投放在何处, 偶尔传出几声稚子的哭声, 却又很快消失。不远处, 是已死之人的尸首堆叠,横躺一地,只同生者一线之隔,却为生者漠视,盖因死人寻常至极,这样的寻常,于史册更是寻常,不过串串数字而已。这样的寻常,也不单单国朝所有,历朝历代,干旱、洪涝、饥荒、瘟疫皆要死人,死人当真是这世间,最合理最无须诧异之事。

然而眼前是国朝的子民,供养肉食者的子民,他们的圣天子在太极殿的一隅阴影角落间,正在算计着东堂之上最有权势者要如何厮杀,他们的战场从来皆无形而嗜血,而东堂之上,厮杀者们要算计何时露出獠牙,于谈笑间咬定对方命门,如是而已,至于这城墙内外无数生灵要如何灰飞烟灭,实在占据不了众人心扉。

无人能独善其身,亦无人肯兼济天下,这便是国朝明堂之上一张张矜贵面孔,成去非于失神中醒悟,察觉到事情的怪异处,转过头来问李涛:“三吴向来富庶,当地衙门不开仓赈济的么?怎么会如此多的流民?”李涛尴尬地瞧了瞧底下百姓,拭了拭额间已密布一层的汗水:“录公可还记得之前赋税已征收到了凤凰九年?三吴是富庶之地,亦是赋税最重之地,有一事,下官也是突然间想起,”他有意近了两步,低声道,“下官有一次无意见到仆射归档的计薄,上头所载数目,当与实际征收有出入,因下官还有些老家人在姑苏,清明前上坟时下官偶然问起过这些事,倘按老家人说法,三吴征收上来的各项苛捐杂税,当不止是归档那些数字,只是下官不知,这其间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成去非侧眸看了他一眼:“你怀疑姑苏那边放不出粮?都交了中枢,有人贪墨?”李涛一惊,不料他挑得如此直白,忙摇头否认:“下官不敢妄自揣测。”成去非道:“为何不早将此事禀来?”李涛欲要解释实在乃是因凤凰六年自开春来,中枢便不太平,成去非本人继二连三牵涉各类事件之中,脑中转了一圈,只道:“是下官的疏忽。”

中间默了半日,成去非才吩咐道:“赶紧想法子处理了那些尸首,还嫌疫情不够凶险?给各州郡有司下令,流民万不可成势,再往安定处四窜,一定要控制在当地。”李涛等人自然深谙此间道理,问道:“那城外这些人要如何处置?”成去非两手撑于墙头之上,凝神思索了片刻:“他们既从疫区来,城门便不能轻易开放,让人将粥食送出城外,再命医官备药随行,留心异常。”

“录公,您看那黑压压的一片,石头城周边郡县灾情亦重,眼下到处急需粮米,下官担心仓库是放不出这么些粮食来的。”李涛不无忧心,成去非又是一阵沉默,举目望去,沉沉道:“那就用漕粮。”李涛闻言,一时犹豫,漕粮乃担负国朝百官薪俸、军队给养、宫廷开支等巨额重任,不到万不得已,不宜挪作他用,遂劝道,“录公,这……”成去非叹道:“你也说了,这黑压压一片,不救济,就等着他们死在天子脚下么?人都死尽了,灾后要如何重整农务?”李涛无言以对,躬身应道:“下官这就着手去办。”

“为防舞弊,赈灾的事情,你亲自去跑,挑几个历练老成的人出来,另外去跟中丞再要几个可靠的御史各处稽查监督,告诉他们,勿以虚文塞责。”李涛一一记下,这就要告退,成去非又补充道:

“给各郡县有司再去公文,提醒他们,务使人沾实惠,如虚费,有剥下肥己之事,重罪不宥。”他仰面略一思想,“赈灾口粮的具体数目,让他们成榜张贴出来,百姓皆可见,有不符之处,可随时上告督查御史。”

如此一来,各项事务布置详细,成去非一时间忙得焦头烂额,建康的雨势终止,总算安慰。这一日暮色已深,成去非策马回府,下马时步子虚浮绵软,心口直跳,竟是以往从未有过,他只当是近日劳累所致,并未在意,至二更,忽目痛难忍,脑中昏然,骤起高热,伏于案几强撑半晌,眼前公文越发模糊,手中无力几乎连笔都握不住。

外头赵器忽听得一阵灯盏落地碰撞之声,惊得破门而入,只见成去非早一头栽在地上,公文落了满地,灯具一并滚到了别处,赵器大惊,却并未乱了方寸,朝门外低吼一声:“来人,快!”

小厮们闻声而来,见赵器半跪于地,正拉扯着大公子,早已目瞪口呆,赵器一声力斥:“杵在那里做什么!你,过来帮忙!你,请昆大夫!要快!”

一人惊魂甫定折身飞似地奔出门,剩下的一个和赵器两人把成去非拖上了床榻,成去非身子异常沉重,赵器察觉出一片灼热的体温来,不详之感登时扎心,他入府这些年,除却水镜先生之事,从未见大公子抱恙,日子久了,几乎忘记大公子亦是肉身,照样要有生老病死之事的。

顷刻,杳娘惶惶赶来,入了内室,一眼看见榻上大公子脸色骇人,心底突突直跳,也顾不上诸多避讳,只管上了榻把成去非揽入怀中,一手接过帕子,方留意到成去非额角跌烂了一块,急道:

“你就是这么侍候他的?!他如不好了,我看你还要不要活了!”

杳娘从未这般劈头张嘴就骂过,赵器眉头紧锁,不敢多看成去非一眼,只低声说:“大公子近日操劳,街上又不干净,小人怀疑大公子会不会……”

“造次!”杳娘忽就动了怒,赵器会意涨红了脸:“小人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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