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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四年十月十九日的早朝, 卯时未到,百官已站在司马门外集齐相候,有细心者, 发现独独少了光禄大夫顾勉, 便有那素爱打听的低声求问,既有相问的, 也就自有请从隗始的, 云光禄大夫早已暗中面圣,发言摧鲠,乃至吐血, 情虑深重,一时间围作一团的几人你唱我随,不觉间便弄出些躁动劲来, 直到有人忽轻咳一声示意, 原是顾冕竟逶迤而来, 见他现身,百官缄口,则有大司徒上前问候,两人相视一眼, 亦不复多言,虞仲素微微颔首,待百官分班入座, 却不料天子却延迟不来, 席间声音渐起, 有司提醒一句,亦不见收敛多少,直到天子终姗姗来迟,这才复归安静。

英奴见再无人说话,却是吩咐中书令道:“宣旨吧!”

众人一时屏住呼吸,猜想天子这回是要开门见山,单刀直入,遂皆目不转瞬看向了前方。中书令醇厚的嗓音随即而起:“侍郎顾未明,恃权恃贵,强抢民女民子,妄以权贵之身,窃杀生之权,枉戮百姓二百余人,纵恣尤甚,罪不容恕,国家设法焉得容此?又隐匿千余户人口不报,与国争利,咎由作士,法在必行,兹二罪并罚,赐自尽。钦此。”末了,张蕴的声音陡然有一顿,虽很快续上,但细微的变化仍落在了百官耳中。

圣旨并不长,只把顾未明两宗重罪说清,并未牵涉前头诸多旁枝末节,违禁夜游、侵扰百姓等等名目,实为虚头,定不了他的罪,这道圣旨可谓切中肯綮,刀刀见血。成去非默默听完,静候片刻,方等到大司徒徐徐出列:

“侍郎所行,确是天怒人怨,不杀不足以慰人心,但顾家先人曾随祖皇帝草创百业,居功至伟,子孙倘……”

“司徒大人,”英奴幽幽打断了他,“如若又要提八议,朕可以清楚地告诉众卿,此古所无,何八议之有?方才的旨意,还不够清楚吗?”说着四下一顾,并不单单望着虞仲素,“诸卿打算胁迫朕改口入议?朕倒是想给他入议,朕也没有忘记顾家先人之功,可民心似水,不要说你们了,就是朕,也在这水上头,风平浪静则好,洪水滔天之时,诸卿又何以遁逃?”

天子金口玉言,自有敲打之意,不光是虞仲素面上一阵难堪,其余人等也各抱着一门心思,临近的,相对的,彼此碰了碰目光,再无一人开口。

此刻唯有顾勉咬牙跪地道:“主忧臣辱,臣教子无方,枉为人表,请天子一并降罪……”众人循声望去时,却见光禄大夫竟满头是汗,不知他此刻虽奋力克制,然终到力怠神危之时,身子一晃,整个人就此轰然倒地,一时引得人惊呼连连,有人早出列上前搀扶,殿上登时陷入一片混乱,急的有司高声提醒几回,才稍稍平复下来,英奴冷眼看了半日,才吩咐来人把顾勉送出去给太医瞧。

事情至此,再无可回环的余地,百官唯有纷纷应声领旨,英奴便起身道:“今日恰巧也是立冬,朝下赐宴,众卿各自去领,散朝吧!”

众人便在天子戛然而止的旨意中退去。

成去非出御道之后,特意下车行至高处,扶着栏杆不禁回首望向薄暮之中的司马门,忽然就想起几年前深冬政变时自己对那三千死士的一番话:

今日唯有一句,但凡阻拦者,你们杀尽便是。

尔后死士们纷纷跪地立誓的声音刺透暗夜,至今言犹在耳。而那些人,有一些被去远带往西北,有一些仍蛰居禁军,有一些则远走高飞,忘情江湖,总归是各得所愿。

那么人活一世,可又真的能各得所愿?他伸手触及到的地方,仿佛皆一片温热血迹。

等到回府用过晚膳,冷雨骤至,窗外风声鹤唳,赵器忽入室报道:“虞公子来了。”成去非只抬首相看,虞静斋身上落了几点雨,眉宇鬓角也湿漉漉一片,待他窸窸窣窣坐定,婢子奉上干净棉巾,成去非才道:

“你是为顾子昭的事情而来?”

虞归尘默了片刻,把棉巾一放:“事已至此,何须再言?只是听说顾家世叔醒来复又昏厥,子昭虽是咎由自取,可天下的父母都一样。”

成去非冷冷回道:“那么世叔此刻应能体会庄氏夫妻心境,他的儿子是珍宝,别人的儿子就是草芥么?将心比心,各得其平,今上赐顾未明自尽,而不是斩立决,已经是体恤他顾家的颜面。”

“你去监中见他最后一面了?”成去非问,虞归尘叹息一声:“是,他倒很平静,托我给他备些纸墨,写了一首《鸨羽》给世叔,又单独写了篇《凯风》给他母亲,除此之外,另让我捎带句话说给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成去非忽想到这一句,心下虽并不在意,却道:“他要还是些荒唐之辞,你不用替他传了。”

到底还是嫌恶的意思,虞归尘顿了顿,方道:“他只说了八个字‘肘腋之患,其防可乎’”

大牢中虞归尘冷不丁听他道出这八字时,亦觉怪异,并未多问,只答应他一定带到,此刻见成去非若有所思,遂说:“他还是想见你一面,伯渊,你同他虽算不上竹马之交,可也毕竟相识多年,还是去送他一程。”

夜雨潇潇,反倒更有利于人冥想,成去非沉思良久,终起身出门:“静斋,多谢你来相告。”

“其实我来并不单为此事,”虞归尘跟着起身,成去非回首定定看着他,两人相视有时,虞归尘斟酌开口,“你那日忽又细对一遍修陵的账目,册薄是大司农送来的,你可是又发觉了什么?”

成去非微微笑道:“大尚书不遗巨细,睹微知著,君子见始知终,祸无从起,此思虑之政也。”

“伯渊,连着两个案子,即便再有事,最好还是缓一缓。”虞归尘则不能不劝,“你可知这两事下去,纲纪虽清,你要招多少人怨恨?天宪虽自今上出,但风言风语的,你不难猜测,再者,”他忽觉一阵艰涩,还是继续说了,“司徒府议事,已有人向大司徒言及你专权擅威,使人主壅蔽,自有倾覆之兆,我说这些,只盼你能临行而思。”

成去非反问一声:“司徒大人如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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