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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司会审顾未明滥杀庶民的消息, 走得飞快,从吴冷西上表奏请,到天子下旨, 不必逾夜。国朝草创之初, 江左世家便特蒙优渥,钟鼎之家, 翠绕珠围, 亦渐生诸多骄蹇不法风气,也属常态。虽案起于乌衣巷第一纨绔顾未明,时人并不是十分惊讶, 但如此不察臧否,不择是非,大肆草薙禽狝, 也实在让人触目崩心。茶余酒后, 以佐闲谈的非此案莫属。然而众人仍处于官仓大案的余韵中不曾品咂摸透, 只道中枢及其各大州郡在公粮转运入仓看守各个方面纲纪为之一清,一时人人自危,唯受池鱼之灾,于天家于社稷是莫大好事, 但世家蒙灾,终不是江左高门所希冀。这紧跟而来的竟又牵扯到乌衣巷,照惯例, 时人倒恨不能外放述职, 大有利可图, 但顾未明则连黜几级,是为贬官外放,且又是岭南这等荒烟蔓草之地,已然可窥天心厌弃之深。

就在这昏昏惨惨之际,顾未明本该即日启程,却不想平地再起风波,一时只得暂且留京,等候会审结果。众人心中多有猜测,聚在一处,难保能忍得住不窃窃私议几句,大约风口皆指向顾未明此劫到底是否能逃,前有成去甫戴罪在身,后接踵而来顾未明枉害百姓,以此两件,虽不致让人就此生出乌衣巷大厦将倾之感慨,但已足够引得时人侧目。

因大雪之故,缀朝几日,雪停复朝,东堂不过商议的是西北军国大事,诸如开春征兵屯田戍边等一众杂务。又有大尚书呈奏考课法,百官商议,查缺补漏,不一而足。直到散朝,也不见天子提将此事,一时悬而未决,下朝之际,碍于光禄大夫顾勉定是心绪难宁,不便左右聚集,遂缄口不谈,一哄而散。

光禄大夫为人向来是寡言守愚,既无周家主事者的朗健豪情,也无虞家主事者的宗主气魄,更不用说能比肩先太傅成若敖的雍容决断,总之,他四平八稳,反倒平淡无奇,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樗栎庸材”,固然乃自谦之辞,时人却深以为意。

顾勉从官道出来,谁人也不理会,径自驱车回了乌衣巷。顾曙就坐在他对面,竭力维持着父子之间该有的距离,以及那份惯有的疏离与冷淡,然而他的神情,依然和煦如常。

直到马车停在家门口,顾勉先行下车,没走几步,忽回首看着顾曙:“你六弟的事情,你事先一点都不知情?”

父亲有意换成“六弟”这样的称呼,顾曙听得厌烦,却只是顺从地摇了摇头:“儿如何能未卜先知,父亲也无须太过见风是雨。”顾勉瞧他半晌,冷哼一声摔袖而去,顾曙半躬着身子行礼,待父亲走远,才徐徐直起腰,两眼冷冷望着前方,多日不见的日光折射着檐下冰锥,在他这个角度,碎成水晶的光芒,分外美丽,倘是平日,他定会仔细挪步,来研究日照,这是他的天分。他在此立了良久,终改了主意,仍专注眼前,并不知那边一株琼树后庶母刘氏已观望他多时,直到见他朝空中比划起来,才默默折身而去。

许多年前一件旧事,顾曙在试图攥住那一把阳光时,忽就记了起来。就是这样的雪后初晴,彼时母亲尚在,他在书房习完大字出来,见庶弟正在屋中案前发愣,心生奇怪便凑上前看,发现子昭手底正在胡乱摩擦着一幅字把玩。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父亲的作品,心下肃肃,默默读来,是《易》中一篇《劳谦君子》。记得庶母最喜此篇,不禁默然。而子昭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眼,正在瞧自己的表情,眼含笑意,却又不是笑意。顾曙想,这个中只有说不出的嘲讽罢了。因为在庶弟的眼中,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解读出高尚有序的意义。

念及此不禁蹙眉,而子昭见状终于笑出了声,挑起眼眉问,兄长为何苦恼?顾子昭那时尚且还能唤他一声“兄长”,如今想来竟邈若山河。

他向来待人温恭蔼然,面对庶弟此问却腾起一丝计较的意思来,他敛容道:谦者,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君子劳谦而万民服,故曰有终。说着反问起子昭,父亲此书,弟如何玩笑对待?

子昭眨眨眼,又低下头去瞧那幅字,无谓一笑:不就是一幅字吗?父亲那里多的是,更何况,这是他赠与我的,我爱怎样就怎样。顾曙闻言一阵愀然,父亲竟从未赠字给他,就是他练习大字时想蒙父亲指点一二,父亲也总有推脱不尽的理由,倘这字是父亲给他的,他定会爱如珍宝,可惜父亲从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的父亲无须倚闾而望,他便自能伯俞泣仗,然而,这一切,并不为他人所需要。

只是他没想到子昭忽随手就将那幅字投入一旁火势正旺的炉膛里。火焰从他手中卷走柔软的纸张,发出呼呼的声响,把烧焦的残骸吹出窗外,吹进残雪仍堆积的江左大地。小小的黑点渐渐消失在一片炫目的纯白中,看上去就像大雁扇着翅膀飞远了。

庶母刘氏何时走到他们身侧的,顾曙并不知晓,看见的那一刻急忙行礼,刘氏止住他,微微笑道:阿灰训得很好。顾曙一听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心道刚刚自己那番尊卑之言竟全被庶母听了去,着实糟得很了。父亲素来喜爱庶母,他十分担忧自己所言会不会被庶母学给父亲听去,从而使他母子二人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他自己倒无所谓,倘连累母亲,那便是他的罪愆。

一旁子昭同庶母对望一眼,随即唤了声“母亲”,庶母并未应声,只对自己道,阿灰且去温书,我有些话与你六弟讲。

他忙应下,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在门口略一迟疑,不及掩门,而听到里面传出了刘氏清冷严厉的声音。声音虽轻,语调却沉,更不容抗拒辩驳。

她说跪下。

顾曙心中狠狠一惊,再不肯做停留,悄声掩门离去。

那一声“跪下”只要忆及仍重重叩在心头,然而,他的母亲早已不在,尽管她端庄持重的性情从不因任何人的冷漠而化为自怨自艾,尽管她在教育子女时,总是那般安定而不轻躁,详审而不疏率,是为人母的最佳典范,东风化雨,嘉言懿行,但伊人已逝,冢前杨柳都已有一人环抱之粗。他目睹她备受的煎熬,即使他从不曾见她稍有流露。而后来子昭亦曾含笑提醒:日后要唤夫人,阿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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