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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已过, 早到了散衙的时候,台阁里众人向来都是以尚书令为准,他不言走人, 自是谁人也不敢先行。

黄裳携表奉旨来台阁时, 晚照正好,只需稍稍抬目, 便可见层台高耸, 檐牙如飞,此刻因染西天彩霞,一派流光错彩, 倒让人恍生“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的盛世之感,然黄裳亦知不过是一时错觉, 既清楚是错觉, 脚底步伐便加紧了几分。

台阁几位尚书郎先看见的他, 心下诧异,他是太后近侍,怎在此刻来了这里?也因他是太后近侍缘故,又在内宫颇有声望, 等他见礼,便也虚虚回应一下,黄裳径直来到成去非跟前, 声音不高不低, 恰可让四方皆闻:

“老奴奉上意而来, 有几句话要带给尚书令。”

成去非闻言敛衣起身,黄裳等他礼毕,方略一躬身引示道:“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人便出了台阁,并没走远,只立在廊下说话。黄裳把那奏表双手递还:“史青不肯应征,今上震怒,还请尚书令大人前往规劝。”这一事,想必也在成去非所料,果不其然,成去非面上无甚表情,只道:“臣遵旨。”

话已说尽,黄裳见了礼,垂眸的刹那,忽低语一句:“信而见疑,大公子要留心。”说罢复又抬首笑道:“不敢叨扰尚书令大人,奴仆还得回东堂复命。”

成去非默而无言,只深深看他一眼,略略点了点头。

待黄裳走远,消失在视线尽头,成去非立了半晌,一时觉得霜风凄紧,他本不是畏寒之人,此刻竟是千真万确捕捉到那份凉意了。

赶在宫门落锁前,台阁这些人终于忙完今日之事,如今台阁理事,竭力遵行尚书令“今日事,今日毕”的示下,就是留宿台阁,竟也是常事了。

成去非回府的第一事,仍是去探望琬宁,木叶阁已照他吩咐围出暖阁来,外头起风,低低呜咽,暖阁中不知何时搬来几盆菊花前来映景,琬宁精神渐复,此刻正倚在榻边,看四儿专心捣鼓那安石榴。

时令已不觉快到重阳,成去非是看到花才想起的,俯身折了朵菊,拈在手掌间,悄声进了内室,她俩人见他进来,忙都起身见礼,成去非其实本无多少兴致,不过勉为其难,不想每日来探望只寥寥数语,让她失望,遂执手仍往榻上坐了,随之把那花簪她耳后:

“重阳那日,我还不知人在何处,你又病体初愈,怕登高难行,我只好借花献佛,聊表心意,望得佳人欢心。”

他说得心不在焉,琬宁亦觉不像他素日习惯,可看他神情,又始终无法窥探一二,只能轻声问:

“大公子是刚从宫中回来?”

成去非应了声,瞥见那剥到一半的安石榴,正咧着红似宝石的晶莹果肉,便顺势拿过来,一点点继续剥起来,琬宁见状,起身把那白瓷碗给放到一侧,又搬来胡床:“您坐这里更舒服些。”

“您不必日日都来,”琬宁边说,边把那不时滚落的榴米给拾到碗里去,“我已大安,您每日政事缠身,本就辛劳一整日,再来看我,我过意不去。”

“怎么,这么快就看厌了,”成去非一笑,“人心真是古怪,我不来,你怕是要怨我,我来了,你还是要怨我。”

琬宁咬了咬唇,红脸道:“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说着忙换了话题,“我前几日病着,也无心想他事,现在忽想到当夜大风,听说海水灌了石头城,百姓可还安好?”

言毕只觉自己问的尽是废话,他出去大半夜,回来那个样子,百姓能安好到哪里去?

“阮姑娘果真是不辱家风,”成去非抬眼望她,“先是关怀夫君,再则忧心黎民,按部就班,总归出不了什么差错,你很会说话。”

明明就是他想的多,往她身上牵强附会,琬宁小声辩解道:“我无意说说,大公子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成去非不由失笑:“我说你什么了,你反倒给我扣罪名,听不出我是在夸你?”

琬宁见他神情渐作放松之态,遂掩了口葫芦轻笑:“不知何人能入大公子的眼,才好得一句真心夸赞,总之我是不能的。”

“我不是说过么?你就入我的眼,这是有意提醒我再说一回,还是真忘了?”成去非听她一反常态在自己跟前竟“放肆”起来,便略带微讽瞧着她。

琬宁却“腾”地红了脸,那片绯云迅速朝四下散去,看得成去非也纳罕,眉头一皱:“你这个人,也太易脸红了些,我想想,像什么好,”说着真用心思索了片刻,方继续道,“大约像一只醉螃蟹。”

这话一出,琬宁既羞且嗔:“大公子……”

偏这一声遍布着女儿家的柔情蜜意,成去非被她唤得身子略略一松动,先前滞闷散去些许,便吩咐外头:

“把晚饭送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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