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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园的长灯注定又要燃一夜。

成去非的觉自钟山一事后, 比往日更减,他本就是少眠之人, 如今, 夜间揽衣斜卧榻边,有时不到一个时辰, 就要醒,他也自知这般下去,自己纵然是铁打的利器, 也会损坏,便听了杳娘的建议,每日服安神汤,似乎也有些功效, 可亦有难以成眠的长夜。

“兄长,”去之立在门外行礼, 成去非抬首看了他一眼, 手中笔滞了滞:“去之,夜深了,为何不歇息?”

去之笑了笑,走上前来:“我见灯还亮着, 猜兄长还不曾安置,遂想来找兄长叙话。”

成去非闻言便把笔放下,动了动筋骨, 换了个姿势, 比平日随意些:“少年之人, 要善养精气,以后不要睡太晚。”

烛影里,兄长面容轮廓分明,便是一身布衣亦难挡其神秀天姿,去之愈看愈仰慕得紧,更觉放眼江左,真是无人能出兄长左右。

“怎么了,去之?”成去非见幼弟的目光入神,灼灼闪着。

去之轻轻摇首,目光落到案几上,兄长手底摊开的正是《汉书》。

成氏自有一套家学传统,其子弟自幼便要“诵孝经、论语、周易、毛诗、尚书等”,十分看重传统经学,其中以《春秋》为主,《尚书》次之,除却经学,史学亦在成氏家学里占有极重的地位。

成若敖在世时,便尤为喜爱研读《汉书》,这习惯自然也传承下来。

“弟还不曾开始认真读《汉书》,”去之趁势轻轻把书取过来,垂眸翻了翻。

待翻到刑法志章节,便道:“弟听闻,前一阵官粮沉船的案子,是廷尉署郑重审理的,听说他也喜读《汉书》,且精通刑法志。”

“《汉书》有十志,这里头,能通刑法志,便可进廷尉署当职;通艺文志,便能梳理清诸子百家的脉络;而指点江山,离不开地理志;五行之学,又和当下学术联系紧密,所以不可缺五行志;至于食货志,更是实实在在的学问,田制、户籍、赋税、货币、盐铁如此种种,哪一样都牵扯着朝廷政务。虽为史,却又不止是史。”成去非循循善诱,有心教导,去之听得也十分用心,不时颔首。

“兄长所言,弟谨记。”

“郑重那几人,虽出身寒苦了些,却肯下功夫学,又经俗世磨砺,在廷尉署当差,再合适不过。”

成去之静静聆听着,待兄长说完,才道:“大将军一事后,坊间有传言,说廷尉署乃兄长私人,大将军到底不敌乌衣巷,弟其实想的不是这,而是廷尉署日后能为兄长做什么?”

一本《汉书》,去之能从刑法志入手,且论及到郑重身上去,意味着他早已开始研读,并有相当的前瞻与敏锐,成去非忽然意识到,他的幼弟,可以入仕了。

“你觉得廷尉署日后能有何作为?”成去非有意考量他,反问道。

“犹如当日三千死士。”成去之迎上兄长的目光,语调铿然。

幼弟果真日渐长大,亦不辜负他如许厚爱。

“兄长欲有作为,必用酷吏,引为鹰犬,兄长是重臣,是能臣,大将军罪已遭诛,兄长便当行阳谋,可一阴一阳方为道,廷尉署便是那另一极。”

少年意气当拿云,眼前的少年,骨骼初成,心思渐密,好似新生的荆棘,刺虽柔软,可终究是刺,迟早会坚硬如斯,定能伤人。

成去非那些隐藏极深的,却借他口,言简意赅,直抵要害,仿佛这一眼,一下看到了路的尽头。

“去之,你远甚兄长。”他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幼弟,莫名让去之有了一丝畏意,犹疑了刹那:“兄长,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成去非无声摇首,看他目中明显多了摇摆不定,遂追问一句:

“去之,你可知兄长意欲何为?”

成去之眨了眨眼,目光复又落到那本《汉书》上,语调了忽浮上几许哀伤:“兄长和父亲其实并不一样,兄长在乎的,不是弟这种俗人能忖度,弟唯愿长伴兄长,为兄长排忧。”

眼前好像又回到钟山之事的前夜,父亲静静倘在那里,他怕极了,他实在是怕他们都要和父亲一样,整个成家都要和父亲一样,永远地睡在漆黑的地下,没有翻身的机会。

直到钟山事了,他才重新拥有清白的睡眠。

“去之,我累了,你也歇息吧。”成去非伸手在他肩头摩挲一阵,成去之缓缓起身,郑重行了礼,退至门前时,忽想起二哥同二嫂闲话时提及的一事,他虽还不是很了解,直觉却认为十分有道理,怔了片刻,被成去非看见,遂问:

“去之,你还有他事?”

去之回神,勉强笑道:“桃符会笑了,兄长有空去看看他。”

原是这事,成去非默默点头,除却家宴,他确是不够关心桃符,许是心底觉得桃符毕竟是婴孩,有一众人细心照看,又有璨儿这个良母,无须顾念,没想到去之连这个都知道提醒自己了。

“兄长,”去之依然立在那看着自己,成去非轻笑:“还有事?”

去之眉头攒在一处,含糊不清道:“兄长也该有自己的子嗣,即便不是正室所初,”说到这,无端想到自己,唯恐再说便失言,及时打住,默默离开了。

良久,成去非都觉得心底是冷的,如今,他没了父亲,来路已断。尚无子嗣,是他同父亲两代人的遗憾。而闺中妻,则形同虚设,殿下是真正的目冷心冷。他想起少年时随母亲去灵隐寺礼佛,那座上观音宝相,头戴天冠,身着天衣,姿容典丽。佛性虽犹如水中月,可见而不可取,但观音的模样,则是确切地告诉众生:一切随缘,一切依法,又一切如空虚之意。

当真贴合殿下性情,却绝无无半分慈悲。

他的两任妻,交错在一起,仿佛冰上燃起的火海,而他则置身于浩淼的荒野上,和谁都无法相依。

成去非慢慢起身,取下灯罩,吹灭了那突突跃动的烛火。心中不辨悲喜,榻上锦衾寒,可日子分明刚入秋。和衣而卧,听着外头园子里的虫鸣,眼睛忽有些疼意,他渐渐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耳边涛鸣忽远忽近,眼前细浪忽浊忽清,身底慢慢好似发酵出一股近似醉酒的悬空感,他忽然觉得自己焦渴如斯,置于困境,已如病兽。

昏沉睡意中,便有一袭炽热娇弱的躯体蛇一般滑入怀中,仿佛只需一只手,便能拿捏住怀中人所有的柔软,底下犹如洪水泛滥,他扯下碍事的亵裤,指尖很快就在那片水草丰茂的幽深中迷了路,他只得翻下身子,让她全部承受着自己,接纳着自己。

明明是纤不可支的单薄腰腹,却偏又充满着遒劲的韧性,他一下一下贪得无厌地狠狠地撞击着,犹如裘马轻狂的绝望,只能同她骨血交缠,看着她眼中尽是初承欢的懵懂,似娱还痛,白玉般的身子尽在自己掌间……

醒过来时,恰不曾耽搁早朝,成去非皱眉看了看身子底下,轻吁一声,到底有些恍惚,他甚少有梦,就是年少时,也不曾如此,梦中人的温存仿佛还留在腹间不散,那张脸也清晰印在脑海。

胸腔里裹着的这颗心,莫名悸动一阵,成去非唤人打来冷水,盥洗一番,换上朝服,出橘园时,尚且需要挑灯,他下意识看了看仍淹没在微醺天色中的木叶阁,身侧并无他人,照样掠过一丝尴尬。

好在出了乌衣巷,他头脑思绪渐渐恢复平日冷静清明。

官粮沉船,牵连方山津,扯到顾家顾未明,他上呈的折子措辞明确:损失要顾家补上,且顾未明停职罚俸一年,一并又降了官职。至于津关两处关税,连带着务必要细查一番,正是整肃章程的一个机会。

查出来的官员,他早已给想好了去路,瘴气丛生的雷州,恐怕不等到目的地,便要死一批。这番行事,下手快,处置重,尚书令亲查,无人敢敷衍。

证据凿凿,朝野上下不好说什么,私下里却不能不议论。顾未明于众人前,忽这般丢了脸面,心底恨恨,下了朝,待人散后,在官道上截住了最后出来的成去非。

“大公子欲行大将军故事?”

言辞不恭至极,顾未明眉眼藏着针尖般的笑,成去非却连看他也不看,只管目不斜视往前走。

身后顾未明几步赶上,侧身挡住了去路:“成伯渊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栽赃陷害?怎么,眼下就想着扫清四姓,你便能一步登天了?”

成去非冷冷瞧着他,他仍是惯常的傲慢模样,嘴角那一缕笑意格外冷酷:“成伯渊只敢拿我开刀么?真有本事,拿了江左所有人,我开先河算什么,半截身已入土的老东西大有人在!”

好嚣张的模样,成去非见他猖狂至此,更不想理会,错开身子要走,仍被他拦着:“我告诉你,那船官粮,我都嫌它穷酸,你若想,”说到这,故意压重了“若”字,“拿我,好歹换个说辞,真嫌污了我这身份……”

“你还记得身份,真是难得,也好,你有一年的时间来好好思量你的身份。”成去非终于接话,“你歇一年和歇十年,没多大区别,回府养着吧。”

顾未明怒火走到眉梢,忽又化作一股冷笑:“这江左,手都伸有多长,你比我清楚,查吧查吧,我就看你能拿下几个,最后别查到你成家自己人头上去!”

一阵风掠过去,两人皆衣袂飞舞,成去非只觉寒意透骨,顾未明那末了的一句,直击心坎,他静静抬眼注视着眼前人:

端的一副好皮囊,四姓的贵公子,骨子里却早已烂透了,可叹的是,腐烂的,不只眼前人。

“成去非,”顾未明越发过分,挑着桃花眼直呼起他的名讳,“过河拆桥也太心急了些,你想做什么,我清楚,可你要是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哼,别忘了,这些老家伙都还没死,你还是先熬死他们再做春秋大梦吧!”

这便是顾子昭的厉害处。

他精明,他阴毒,一番恶语相向,把药下得又狠又准,直戳心尖,偏还要有恃无恐地让他成去非知道,让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全盘收下那些扎心的话,自己消化去。

这般精明聪颖的人,偏偏是个无耻之徒,他一身本事,任性浪费,绝不肯为任何人所用,什么人伦纲常,什么功业不朽,全都是虚幻泡影,唯有怀中美人,口腹佳肴,才是切切实实可知可感,谁都驯服不了他顾未明!

成去非冷冷瞧着他那张太过俊美的面庞上,已经扭曲了的笑靥,像是一张丑陋的面具附在魂魄之上,头也不回地大步去了。

身后还是顺风又送来几句:“成去非,你别忘了,离了乌衣巷,你可什么都不是!乌衣巷捧得了你,也照样摔得死你!”

恨不能挫骨扬灰的这一句,久久回荡在狭长的官道上空,听得人心底怒火乱窜。成去非神情漠然,没有驻足,没有回首,他从一开始就清楚,眼前这条路,他无需回首,永远都是。原地徒留顾未明一脸的不甘,他很少这般失态,视线里远去的那袭身影,无论如何冷酷,都依然这般美丽。

成去非并没有急着回府。

凉气习习随谷风而来,秋意渐近。成去非顺着石板小径往郊外走,很快看到乡野人家,对涧菜圃葵花数十株,如碧竿悬球,金灯列仗,饶有生趣。牵牛花蔓上人家篱笆,亦油油然如青帷翠幛。

待又走一段,大片良田跃入眼帘,他驻足于埂间,四目望去,木叶微脱,人烟俱渺。事发半载多,这一季收成已过,远处有野火顺风而起,映得秋色灼灼,烟火气息慢慢弥漫开来。

身后铜铃叮当作响,有牧童高歌的声音,成去非看他悠游自在,一张胖脸险要把眼睛挤没,竟也不怕生,目光瞧过来,憨憨一笑,口中的歌声不断:

“老牛老牛你莫回头,山清水秀任你留……”

调子悠扬,成去非听得顺耳,心绪平复许多:“这牛你放得好啊!”

“我是替大人家放牛,”牧童笑嘻嘻指着田地说,“这里都是大人们的地,我天天都来这里放牛。”

本是天真无心的话,却引起了成去非的注意。

“这里都是大人的田?”

牧童瓮声瓮气应了一声,成去非上前几步,和颜道:“你可知是哪家大人的田?”

牧童扬起胖脸,茫然无绪地看着他,挠了挠脑袋,半晌才嘟囔道:“大人就是大人啊!”

到底只是乡间稚童,问不出什么,那牧童也不再理会他,言罢又唱起来,黄牛一摇三晃,朝草木深处去了。

歌声渐远,铃铛声也渐远,成去非伫立风中,四下打量了许久,才往回走。

刚进府,赵器就迎了上来:

“大公子,您交代的事情,都已为公主备好了,芳寒已回过话,说公主,明日一早便启程……”

正回禀着此事,那边芳寒顺着水榭迤逦而来,远远瞧见成去非,遂加快了步子,朝这边赶来。

“大公子,”芳寒见了礼,“公主命奴婢来传个话,给精舍至少要捐十万钱,府上准备的,差了些。”

听她温文软语说得轻松,赵器忍不住皱了皱眉,不由望向成去非。十万钱,这是疯了么?虽说江左礼佛之风甚重,捐钱给精舍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十万钱世家大族许不算什么,可府上向来节俭,公主看着冷性冷情,万事不放心上,可花起钱来一点也不含糊,下嫁乌衣巷的这两年,这是第几次捐钱了?

蔓蔓枝枝联想许多,赵器见成去非沉默片刻,才朝自己比了个手势:

“你去找福伯杳娘,再支钱给公主。”

芳寒见成去非应下来,便施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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