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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活在这里,我不听这里人的话听谁的?谁家都是这么做的,怎么到我就不能做了?”许娇兰也是义愤填膺。

争执到这里,何朵内心对于大咪生还的希望早已彻底熄灭。冷笑一声,道:“别人杀猫杀狗你就跟着杀猫杀狗,别人杀人你也跟着杀人是吧?”。

“你这女子,我真是后悔跟你讲这么多,早知道就一口咬死说猫自己走丢了。我真是闲的!”许娇兰的声音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一哽,让何朵彻底没了继续争吵的心气儿。这架势,母亲是根本不会听进去自己的道理的。尤其是一想到大咪已经身遭不测,何朵所有的战斗力都顷刻消散。她只想快速找到一个地方,歇斯底里地哭一场,大声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大咪道歉。

“大咪,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何朵蹲在院边,心里一遍遍重复着对爱猫的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大咪像山里那些被扔走的猫狗一样,被装在袋子里,扔到遥远的山坡里。“袋子的口子扎得牢吗?”何朵想象着所有的可能。如果扎的太严实,大咪出不去的话,一定就活活饿死或者憋死在里面了。如果大咪有幸扒开了袋子,可是这只又老又病的猫,在陌生的山坡里活得下去吗?如果碰到大蛇或者野兽怎么办?大咪惊恐无助地在陌生山坡里边躲藏边找回家路、四望无人的场景瞬间就闪现在何朵脑海中,惹得她眼泪汩汩留个不停。

退一步说,开三轮车的那个人把大咪从车上扔下去的时候有没有使蛮力?如果是使劲甩出去的,那么大咪可能第一时间就已经非死即残了。如果一下子就撞死了也罢,如果是撞晕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出不去的袋子里,伸着爪子挣扎要逃离却一直出不去,直到最后脱水脱力绝望而死的画面,更是让何朵心痛到无法呼吸。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是致命的;无论哪一种画面,都是细思极恐。所有的假设都只有一个结果:不得好死。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一直哭到五官肿痛,何朵都无法平息下来。内心里所有的恨和悔,对大咪所有的心疼和抱歉,如同千万条藤蔓缠绕着她,勒的她无法呼吸。

她无法原谅自己。

早知道母亲是带着必杀的决心,自己再难也会把大咪带走的啊!即便大咪是个习惯了自由的山野之猫又如何?大咪爱自己,自己爱大咪,大咪知道和自己在一起是最幸福的,那在山林和在城市的出租房里又有什么区别?

还是没能忍住,何朵又开始想象大猫在濒死时脑海里的念想。如果有人可以想念,只怕想念的也是自己吧!可自己在哪里呢?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极限恐惧,为什么要让一只弱小的老猫孤单承受?在大咪短短的十年生命里,自己陪伴的时间屈指可数。而在它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却毫无知觉,甚至说不定还在哪里胡吃海喝,为了一点无聊的情感自取烦恼。

如果说年前自己的生活条件还不够好,那年后的日子里为什么就没有进一步想过带大咪去江临?难道自己心里就没有得过且过的侥幸吗?怕大咪没有更大的房子住,没有山村里自由,都只是自己拖延推诿的理由,自己凭什么确定大咪就不会适应城市的狭小生活?也许和自己在一起才是大咪的终极梦想呢?

平时每十天半个月都会和母亲互通电话,那么多的机会,哪怕日常多问一句,也许母亲就实话告诉自己她不想养猫了。如果早点知道母亲的心意,哪怕上刀山下火海,自己也会把大咪接到江临。可为什么偏偏今年大半年的时间里,自己在电话里就没有问过几次大咪的情况呢?

何朵啪的打了自己一耳光,又一耳光。

“动物和人,仅仅只是形体不同,生活轨迹不同,但却一样拥有思想啊!它们一样会爱,会生病,也一样怕疼,怕死去。人凭什么就可以坦然凌驾于万物之上,随意左右它们的生死?”

好几次何朵想鼓起勇气问问母亲扔猫的细节,到底袋子口有没有扎紧?后来有没有问过那个开三轮的人具体的扔猫细节和现场情况?可她实在不想再搭理母亲,因为一开口可能就会忍不住继续痛斥,也因为她根本不敢面对那真实残酷的过程。

就像当初得知将军的死讯时一样,何朵一遍遍扫视着院子的各个角落,却连一丁点大咪曾经的痕迹都找不到,连悼念和忏悔也只能对着空气。

本该是阖家团圆,漫山红遍的浪漫时节,何朵却丝毫看不到生命跳动的欢愉。即便是中秋,村里人也早已少得可怜。年轻人一年比一年少,就连老人也都纷纷挤附在外面的世界。似乎在这困苦的年代,只要尚有一丝力气,就没有理由留恋温热老旧的家乡炕头。蜷缩在这衰败山林中的,只有包括许娇兰在内的衰弱病残。

年少时的小长假是多么欢乐的时光,牛铃叮叮当当回响在山坡中,村民扛着锄头和扁担穿梭在田间小路,从泥里打滚出来的男孩们蹲在一起弄蚯蚓,女孩则围绕在母亲身边跑着靠着,把玩大人刚做了一半的女工活计。猫儿们懒懒地躺在阳光下假寐,只有看到哪家欠揍的狗子们凑近时,才会张牙舞爪地跳起来恐吓着逃开。只要谁家煮了肉菜,几乎整个村子都能闻到那罪恶的香气,引的孩子们鬼使神差地就寻了过去。总有各种不同的吵闹声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冲出来,总有不同口音的小贩拉满一三轮的西瓜或蔬菜在村口叫卖,总有一些淅淅索索的闲言碎语悄悄流淌在看不到的烟火里,也总有惊天动地的爆破声突然出现在某处山腰。每当此时,聚在一起做着手工活的女人们便会说一声:“那,你家男人要回来了。”

往日的情景尚在眼前闪烁,村庄却如垂暮的老人,连呼吸都变得时有时无。

何朵想往后山的方向走走,就如当年悼念将军那样。然而小径已被疯狂的杂草覆盖,根本无法通行。村里除了几间尚有人烟的屋子外,其余屋舍的周边也几乎都被野蛮生长的灌木覆盖。放眼望去,漫山的茂密冷漠地包裹着荒凉,只有稀稀拉拉两三处不规则的田地,还在孤零零昭示着仅有的秋收景象。小时候遍野的梯田早已被荒草覆盖,唯有新栽种下去的核桃苗寓意着人烟的驻留。

小麦彻底退出了这片世代耕耘的土地。人们从大队里领来核桃苗,栽植到退耕后的田地里。何胜军领回来二百四十株核桃苗,种在了全部的五亩地里。第一茬树苗刚种下去,何胜军就和其他村民一起外出打工了。人们并不知道也不稀罕知晓树苗未来的存活情况,只因窘迫的现状让大家无暇顾及遥远的明天,其结果便是几个月后核桃苗的大面积干涸枯亡。偶有放羊人赶着羊群经过,逗留个把时辰后,仅剩的一部分种苗也相继夭折。何胜军家的核桃种苗,最后只有三十几棵活了下来。

“大咪,你安息吧!不管生前遭受多少磨难,忘记吧!生命的结束何尝不是一种解脱?苟延残喘地存活也未必就有意义。愿你离苦得乐,得以往生。大咪,不要怕,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再过诸多年,我们终会团聚……”

大咪之死成了何朵和母亲之间难以释怀的芥蒂,虽然彼此表面上都不再提及,可每每大咪的身影从脑海里冒出时,何朵都会无比怨恨母亲的作为。只是母亲颤巍巍的病痛身体终究无法让何朵对她苛责太多,再多的情绪也只能埋在心里。真是:千般道理万般命,谁主生死乱人间。

何朵不想呆在家里,便把大部分假期打发在和老同学们的聚会中。才几年光景,几乎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固定生活轨迹,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倒衬的何朵还像个不谙人间烟火的姑娘,游手好闲地停留在对岁月的总结中。

临行前何朵替母亲给五里地外的小姨妈家送了一篮自家种的豆角。姨妈多年未见何朵,拉着她嘘寒问暖了许久。姨父姨妈还是住在多年前自己挖的土窑洞里,属于红西乡最古老的建筑模式。土窑看起来非常不起眼,歪歪斜斜地安置在山谷的坡地上。三四十平方的小土院连围墙都不用做,就这么坦然坐卧在倾斜的马路边。屋外的土墙壁上挂着风干的玉米和辣椒,还有那多年未见的老式拼接门帘。

院里一共有两间屋子,姨父姨妈日常起居都在靠东面的一间,另一间则放置一些杂物,一切都还是跟何朵多年前来时见过的那样。每个屋子基本都是二三十平方,并不大。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破塑料布被拼凑着钉到墙面上,阻挡墙壁上自然脱落的尘土。屋子里一半的面积是土炕,炕上整齐的铺着厚毡毯,被褥叠起来摞在炕上一角。

除了这张可以睡四五个人的大炕,屋子里就剩一个灶台和两张椅子,以及放置在两把靠椅中间的那个老式会客桌。偶有客人到访,基本都是坐在两张椅子上,人多时也会在炕沿边分散一些。没人的时候,这个桌子就是姨父姨妈吃饭的地方。

何朵好说歹说才让姨妈放弃了包饺子的想法,一转头眼前却又堆满了月饼和一应零食。多年未见,姨父姨妈看起来明显老了很多。

何朵看到桌子角落上放的各种零碎小纸片,好奇地拿起来瞅了瞅,发现上面都是姨父日常随手写的易经八卦之类的术语,便想起来自己先前也简单涉猎了一点这方面的知识,道:“姨父,我现在也在看易经这一类的书籍,刚学习完少阳老阴这些,八卦也学过了,接下来打算慢慢研究六十四卦。”

只是随意的一个聊天,姨父却突然一愣,随即两眼放光,激动地说道:“好娃,行啊,你学的感觉咋样?”

“很好咧,挺有意思,就是时间不够,不然一定要好好研究。”何朵也不由地认真起来。

“呀,要学,一定要好好学,这东西可是大宝贝,大智慧!”姨父兴奋地说道。这个黑瘦精干的小老头,从不蓄胡子,看起来利落干练。正是这张爬满褶皱的老脸,此刻因何朵一句随意的聊天绽放着异样的光芒。

何朵受到感染,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嗯,是的,易经是真的了不起!姨父你这一身本事不得了呀,现在像你这样的资深老人太少了!”何朵感慨道。

姨父长叹一口气,说道:“是啊,你姨父我平生就靠着两个本事——易经和小儿推拿。如今老了老了,儿子孙子没有一个愿意传承我衣钵的。你小时候我就说你天资最好,让你跟我学,你还不愿意。”

何朵讪笑道:“我都不记得啦!小时候傻乎乎的哪能懂呀!”

“现在也不迟啊!不迟,刚合适!你听我的,回去好好学习,先把书籍通读一遍,然后你回头请个假回来。不用太长时间,最多三个月,姨父全都传授给你!以你的资质,一定能领悟。这样姨父就是死也瞑目了呀!你不知道啊,这两年来我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事。”姨父说的说的眼泪都快要出来,激动地用手指咚咚敲着桌子。

“我,我不知道能学成什么样子,而且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好像也不现实……”何朵面色为难了起来。请假三个月,肯定是不可能的。

“不怕,不怕,你学了这个,还缺这点共工作啊?以后都是别人来求着你的!到时候三个月时间,小儿推拿我也能一起都教给你了!”姨父言辞恳切唾液横飞。

何朵也不由地激动了起来,说道:“好的,姨父,我一定努力!”

“姨父我一屋子的宝贝,从明朝开始,还有清朝和民国时期不同版本的易经,我都有。那些老家伙都是毛笔字,繁体字,一般人都看不懂哩!你到时候回来,回来我一个个教给你!”

“好的,姨父,没问题!”何朵答应着,心里却还是有些发虚。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这么多年的心事,居然一下子就有着落了。朵朵这娃好啊,好苗子!”一直到何朵离开,姨父都反复重复着这段话。

姨父姨妈一直送何朵下到山坡底部的大马路上,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去。这个画面成为何朵未来很长时间里都释怀不了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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