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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拜见父王。”

秦怠入殿,双手紧贴身前,一举一动规矩肃然。就连行走间的步距、停顿都几无差别。

今时今日,即便这具身体里的人已不再是曾经卑弱惶恐的王子怠。但那些被包颂在孝悌忠敬、尊卑顺从等大义中的宫规教令,经过长久苛厉的训诫,早已融入他的血,刻进他的骨。

让他永不能忘,永不敢忘!

“嗯。”

半响,案前的人才意义不明的应一声,示意知道了。视线仍落竹简上,对跪地的人未分丝毫。

秦怠早已习惯了这样冷遇。

缓缓抬起身后,以笔直的跪姿继续等待。

……

殿内熏香袅袅,灯烛团簇,照的满室明亮。对比殿外电闪雷鸣,风雨一阵紧似一阵,衬得此间好一派温和安详。

然而秦怠很清楚,这里,永远不配任何暖意的形容。

王榻上,秦莽身着玄袍,目深鼻直,须长寸余,端得一副好相貌。加上低垂的眉梢,比常人苍白一二分的肤色,初见时,总能给人面善亲和之感。非但不像四十过半的人,也不像一方诸侯王,倒像是饱学展才的门客谋士。

想来秦莽当年能得到诸多权贵旧臣的暗助,他的长相亦功不可没吧。

奈何二十余年后,座上的人容貌虽未大改,但终究不再是当年寂寂无名的王子了。细看之下,眼中精光内敛,周身气息凌然阴鸷,正是相由心生,性格忌刻之辈。

便如这殿内灯火。

四壁通明,唯王榻处仅设两架烛台,案上灯烛一盏,稍显昏暗。

秦莽曾多言宫中奢靡,提倡节俭,常人见此也都以为大殿照明主次相背是大王节俭的缘故。尤其秦莽每晚在昏暗的灯烛下处理政务到深夜,更为他赢得了无数好口碑。

但事实上,秦莽如此安排根本与节俭无关。

不过是灯火太亮,视人太清,为了防止入殿的朝臣以暗窥明,窥伺他的心机。所以特特调转明暗,高榻上的他就能将下面朝臣的脸色心思探看无余。

秦莽自以为把所有人玩弄于掌心,但别人又何尝不是将他当猴耍?否则,前世内向封闭的王子怠又如何得知这殿内的心机所在?

公开的秘密,独闭塞了秦莽的耳目罢了。

又如他反复无常、浮于表面的变法政令。

先时,呈国襄公变法,图强而成霸主。改号为王。

襄公逝后,呈文王虽遇阻延缓,但变法仍旧大力推行。奈何文王早逝,旦王年幼,曾经的权贵大族开始蠢蠢欲动,然变法已成,更改不易。

诸贵族就要求增设法令,凌驾新法之上,以保证旧有贵族的利益。这么一来,支持新法的人自然不干,两边分庭抗争,数次激辩争吵,谁知还没分出个高下,年仅13岁旦王崩逝了。

因旦王年少无嗣,最后由文王之弟继位。便是呈平王。

新旧贵族的利益斗争还在继续,几成白热化。平王被两边加攻,多次引发旧疾。他本人又是左右摇摆的性格,这边应了新法,过后被人念多了拐弯又提拔赦免旧臣。

如此循环,导致政令混乱。民间虽仍以新法为主,但贵族阶层却在执行不同的标准。

直到秦莽继位。

说白了,他的王位就是靠旧权贵支持才上位的。

所以秦莽继位后对新法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大势所趋,不能废除,但也没有再深入推行。相反,对于世家旧贵族的食邑爵位,依旧世袭且握有实权。

但随着秦莽王位渐稳,他也想要继续深入新法。

新法一系列的举措,不论富国强兵,单就中央集权一点,就够身在王位的秦莽动心了。

只是众世家权贵,哪会甘心助他登位后然后再被一脚踢开?

所谓庶出矫诏、杀兄袭位,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提及抨击,究竟什么人在背后推手,过去的王子怠也许懵懂无知,平白纠结于市井流言和言官礼官的刚直不阿,现在的秦怠,却看的明白。

釜底抽薪,根基不正,还妄想以新法剥夺他人权力?只怕不等权力收回来,王位就被人推翻了吧!

能混迹于朝堂上的人,哪有真正的憨傻之徒?

唯一一个,早已得到血的教训!

身陷这样的权斗角力而不自知,一味顾念亲情。

上一世的秦怠就因为父王一次次的暗示和私下抱怨叹息,就成了朝堂上最激进的改革派。不但要求将现有贵族一应爵位官职全部收回,降为平民。以新法军功重新挣出身。还要求贵族犯法与庶民同罪!

秦莽给他儿子的明示果然够狠!

先是将旧贵族得罪的死死的。后一条同罪又让包括新贵族在内的所有权贵将其厌弃!

而秦莽则高高在上将这场戏从头看到尾,最后以和事老的身份折中推行新法。最终又在所有权臣强硬的要求下,再一次‘不得已’的废了他,圈禁他,将他赐死……

……

“你那是什么样子?!连跪都跪不好吗?”

殿内一声厉喝,不知何时跪匐在地的秦怠却恍若未闻。

那些刻骨的过往,单是回忆已钝痛难当。混杂着更多的轮回惨境,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心中迸裂的恨意、不甘,让他哪怕再多看秦莽一眼,恐怕他就会冲上去将他碎-尸万段。

“没有听到寡人问话吗?你的规矩是怎么学的?就凭你现在的样子,焉配一国王子的尊荣!”

和记忆里重叠的声音,一样不屑的态度,一样厌恶的口吻。秦怠咬牙闭眼,将眸中燎原的杀意怒焰,一并掩藏在内。

“王子?”

内侍总管胡坯走下来唤了一声,眼看秦怠今日与别日情况大不同,告了声罪后伸手探向秦怠的额头,炙热的温度让他一惊。急忙向秦莽回禀道:“大王,王子怕是受了风寒,额头烫手呢!”

“……”

短暂的沉寂后大殿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气。

“不过在太庙跪了半日,便成如此模样。寡人还能倚望他做什么?唉,若是颂儿在,寡人何至于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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