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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曈提着灯,对摊主点头,就要离开。那摊主却手一伸拦住陆曈去路,道:“小姐,您还没付钱呢!”

陆曈怔了怔,蹙眉问:“你不是说,射中福字就送一盏灯么?”

“是的呀!这灯不要钱,可射箭要钱嘛!”摊主一指棚里。

陆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灯棚里摆放箭矢的大红箭筒上,果然写着一行小字,并不比蚂蚁大多少的字,用淡粉的彩墨写着:“一箭三十文——”

陆曈一时无言。

这字写得如此隐蔽,鬼才能看清楚。

身侧似乎有人发出一声轻笑,陆曈侧首,就见裴云暎别过脸,肩头微微耸动。

是在笑话她上当吃亏?

陆曈气闷不已。

她出门时,银钱都在银筝身上,她自己也并没有打算买什么东西,谁知道会在这里栽跟头。

手中那盏纸糊的丑蛤蟆突然变得重逾千斤,面对小贩仍旧热情的殷切模样,陆曈僵了片刻,把花灯往对面人手中一塞:“我不要了。”

“哎?”

小贩正要开口,又伸来一只手,在灯棚木桌上放下一锭碎银,裴云暎笑道:“给我吧。”

这银子可远远超过一盏灯的价钱,小贩顿时笑眯了眼,把蟾蜍灯递给裴云暎:“好嘞!公子小姐拿好灯,点了咱家的灯啊,来年吉祥如意、鸿运当头!”

陆曈:“……”

收了银两,摊主便转身招呼别的客人去了,陆曈站在灯棚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盯着裴云暎手中蟾蜍灯,只觉今夜在这灯棚前停留的片刻,实在是很不应该。

裴云暎瞧着她难看脸色,有点好笑:“陆大夫聪慧过人,怎么总在这种事上受骗?”

上次在清河街禄元典当行也是,一根成色不佳的花簪,轻轻松松就被人敲了竹杠。

陆曈只觉得面前这人忍笑的模样刺眼极了,抛下一句:“是盛京人太会做生意了。”

转身就走。

明明说好灯不要钱,谁知射箭会要钱,将字写得那样小,分明就是骗人上当。果然古语说贪小便宜吃大亏,盛京人做起生意来,一个比一个狡诈。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裴云暎几步追上,把那盏蟾蜍灯塞到她手中。

陆曈皱眉:“殿帅付银子的灯,给我做什么?”

“春试在即,蟾宫折桂的兆头,我可不敢要。”他悠悠道。

蟾宫折桂?春试?

陆曈心中一动。

蟾蜍灯的确有“蟾宫折桂”的美意,裴云暎以为自己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春试才挑了蛤蟆灯,陆曈也没纠正他的误会。

手上握着的蟾蜍灯在夜色里发出幽绿淡光,陆曈默了默,开口:“等下见到银筝,我会把灯笼钱还给殿帅的。”

“不用见外,算我提前送你的春试贺礼。”

贺礼?

裴云暎的语气如此自然,陆曈忍不住抬眼朝他看去。

街市花灯如昼,四处灯火幢幢,裴云暎随着人流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去,仿佛刚刚的话只是随口所出,并未放在心上。

但陆曈却忍不住深思。

那一日除夕夜,他二人在焰火下的医馆中图穷匕见,裴云暎已知悉她上京来的目的。或许是一时的恻隐,或许是他有别的目的。但有一点陆曈很清楚,自己要对付的是太师府,甚至更高地位的人。

裴云暎或许会可怜她,但绝不会在这件事上出手相助。

那他这是为何?

因为可怜?

处在高位上的人施舍的那一点点无用的同情心,像是人看见路边可怜的流浪猫狗偶尔的驻足。人会给流浪猫狗施舍食物,却不会在意流浪猫在想什么。因此这驻足并不会让人感到欣慰,只会让人更厌恶这不对等的、居高临下的恩赐。

“裴大人。”她忽然道。

“怎么?”

“日后还是多注意自己举止吧,你总是这样,会让我误会。”

他有些莫名:“误会什么?”

“误会大人想帮我。”

裴云暎一怔。

他停步,垂眸看去,对上的就是陆曈平静的目光。

话语是暗示的、柔和的、甚至是有些讨好的。

然而她的眼神却满含讥诮。

像是刻意要戳破其乐融融的假象,令彼此都不得不直面对方的虚伪、彼此的距离。

两街绵延的花灯从高处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他站在华光下,是天才英特、亮拔不群的高门世子,而她站在阴影里,是使心用性、剑戟森森的卑贱平人。

光与影,云与泥,贵族与平民。

他是要往更高处去的人,而她却一心想将高处的人拽下来踩进泥里。

背道而驰之人,从来都不是一路,也注定做不成朋友。

风从河岸吹来,带起清夜的寒冷。许是他们在这里停留的时间长了些,吸引了四周小贩的注意。

几个扎着双鬟的红衫裙小姑娘推着个竹架子从人流中穿梭出来,竹架子前后都挂了个梅红镂金的小灯球儿,几个小姑娘边拍鼓边叫卖:“菩提叶、蜂儿、雪柳、金蛾儿——”

陆曈回过神来。

这是卖女子头饰的游车。

盛京灯市上常有卖这些头饰的,什么白绢梅花、乌金纸裁的蝴蝶、纸做的雪柳、菩提叶一类。无论贵族还是平人,这样的盛日里,妇人总要打扮得娇俏美丽。

红衣小姑娘推车至陆曈身边,仰头望着她脆生生笑道:“姐姐,买朵蛾儿吧!”

那些乌金纸剪的蛾儿颤巍巍插在堆满鲜花的竹架子上,金花枝叶中,紫艳纷翻,格外引人注目。

陆曈摇了摇头,拒绝了。

小姑娘有些失望,推着竹架子离去了。

裴云暎低头看了身侧人一眼。

陆曈提着灯笼,沉默地越过那些花团锦簇继续朝前走去。或许是今日灯夕,她的发髻梳得比平日精致一些,那些细小的发辫顺着长发一起垂落至肩头,绒绒白花缀在其中,衬得女子肤色晶莹如玉,手中蟾蜍灯发出青碧幽光,像那些古庙壁画中的少女。

美丽但孤独。

裴云暎的目光在她发顶上那些雪白绒花上停留一瞬,突然开口:“新年了,戴白色不吉利。”

避开了刚才那个话头。

陆曈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这个。

裴云暎淡道:“我以为你会戴那对金蛱蝶。”

她恍然。

原是为了这个。

那对金蛱蝶还躺在医馆抽屉的盒子里,自除夕夜后,陆曈甚至都没打开过一次。她本来就没心思梳头打扮,更何况这还是裴云暎送的。

陆曈颔首:“多谢殿帅好意,不过金饰不适合我,之后我会让人把东西还给殿帅。”

有些东西是不能收的,世上没有不要银子的午饭,这个道理,方才卖蟾蜍灯的小贩已经教过她了。

“不用,”他转过脸,“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陆曈很坚持:“我不习惯收人礼物,”顿了顿,又补充道:“像欠债。”

“那就当欠债。”年轻人微笑,“我是你的债主。”

陆曈哽住。

这人像是完全没察觉她的刻意疏离与防备,随性友善一如既往,从旁人眼里看去,或许会觉得这位殿前司指挥使脾气好得过分。

陆曈想了一会儿,决定作罢。反正隔段时间裴云姝的人也要上门来取宝珠的药。他们是姐弟,裴云暎不收,就直接送到裴云姝手中也是一样的。

借债经商,卖田还债。盛京人如此会做生意,还是不要欠人情为好。

尤其是裴云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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