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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愈听孔湫的话,是要保薛修卓,便说:“言官进谏,也是怕皇上偏袒薛氏。皇上若是万事都听薛修卓的话,是要乱君臣尊卑的呀。再说前些日子,皇上颇宠福满,福满一忘乎所以,不就犯错了?”

孔湫指了指岑愈,道:“不错,正是因为皇上宠信福满,福满才会错上加错。这一回,你看得不清楚。我问你,福满是什么人?他当初跟萧驰野交好,却能为投靠韩丞诱骗萧驰野进宫,还能为前途性命反杀韩丞投毒案不了了之,皇上不追究,却不是傻子。福满在内朝衙门里声望极高,子孙遍地,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两朝权宦,伺候在天子侧旁,手里握着能驳回内阁票子的批红权。现在皇上正值风茂,可以后呢?留着此等小人在侧旁,稍有不慎,轻则伤人身,重则伤国本!皇上不杀他,我也要杀他!”

孔湫说着站起来,踱了两步。

“沈泽川陈兵北原校场,阒都四万新兵究竟能撑几时?须得立刻请大帅出兵勤王。上次大帅出兵青鼠部,军饷是薛修卓给的,如今再越天妃阙去打中博,军饷还得向薛修卓开口啊。”

刑部的狱卒熟悉薛修卓,替他打开门,说:“大人是要见薛典守吗?只要有票子,我这就去开门。”

薛修卓顺着狱卒的手臂看过去,仅仅瞬息,就收回目光,道:“我是来见迎喜的。”

狱卒没有多嘴询问,看过票子,就引着薛修卓往里走,给他解着牢房门,说:“迎喜公公还有案子在身,就没有跟别人关一块儿。大人请。”

薛修卓低下头,进了狭窄的牢房。

迎喜囚服肮脏,受过刑,正蜷着手脚躺在里边,听见动静,浑身一抖,一骨碌坐起来,抱着头躲闪,喊道:“我有罪、有罪!别打了!”

薛修卓环顾四周。

迎喜从双臂间的缝隙里看到薛修卓,立刻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跪在他脚边哀求:“大人,大人是来查案子的?我有罪,我有罪!”他晃着锁链,指着自己的脸,“但我这回是冤枉的!”

薛修卓官袍被迎喜攥皱了,他垂眸看着迎喜,说:“你的罪尚无定论,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是能如实答我,我自会跟刑部官员酌情定罪。”

迎喜慌忙点头,目光跟随着薛修卓,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都是受老祖宗的安排!”

“是谁派你去启东监军?”

“先、先帝……”迎喜说,“先帝派我去启东监军,此事是由老祖宗举荐的。老祖宗说我们父子一内一外,日后就吃穿不愁,再也不必仰人鼻息了。”

薛修卓继续问:“边郡的军粮是你换掉的?”

迎喜哪想薛修卓要问这件事,他松开手,瑟缩起来,目光躲闪,闪烁其词:“我不过是一介监军……怎敢调换军粮……”他看薛修卓神色不豫,竟随口攀咬起来,“那……那陆广白叛逃,可不是我逼他的!”

薛修卓俯身拽住了迎喜的手臂,再次问道:“边郡的军粮,是你换掉的?”

迎喜呼吸急促,躲闪不开,只能抹着鼻涕眼泪,悔恨道:“此事真的非我本意,大人,大人!我只晓得把粮车换一换,但谁知里边是霉米。我若是早知道是霉米,就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换!”他讲到此处,想起这一年的担惊受怕,忍不住涕泗横流,“老祖宗可害惨了我啊!大帅拿住我,我就是、就是替福满顶罪的,他心里有愧,自然要救我。”

薛修卓一直在查边郡军粮案,所涉兵部官员都没有问题,他是直到迎喜再度进宫,才想起监军太监。

蝎子!

薛修卓盯着迎喜,问道:“你进宫想干什么?”

迎喜使劲摇头,满脸狼藉,哽咽地回答:“不是我,不是我啊!此次进宫,当真是福满教唆,大人,他六月就写信与我,要我替他好生照顾院中花草,就是等着九月用来博主子欢心!我此次,真的是来送花的!”

“你们藏在阒都,”薛修卓抬高声音,“究竟还要杀谁?”

迎喜被拽得疼,号啕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都是冤枉的呀!”

“沈泽川呢,”薛修卓神色愈渐阴沉,“沈泽川也是蝎子?”

迎喜胡乱摇头,挣扎道:“我与乱党没有关系!天地良心,我与乱党没有关系!”

“萧驰野举荐福满上位,是不是也受沈泽川教唆?”

迎喜推搡着薛修卓,薛修卓在这刹那间背部生寒。他想不通的事情,似乎都能通了。

“还有告发魏怀古的那封驿报,”薛修卓眼神可怖,“是你们宦官换掉了牌子,由刑部改为户部,目的就是让魏怀古自首,切断尾巴以保蝎子无恙,是福满……是宦官!”

难怪朝中根本无迹可寻。

福满垂头残喘,一桶盐水猛地照脸泼过来。他浑身是伤,疼得大喊,可是手脚都被捆住了,只能扯着嗓子骂道:“你这狗杂种!”

风泉扔开桶,嗤之以鼻:“你也不是什么好狗。”

“今日我落难,”福满尖着声音,“是你害的!”

“是你自作自受,”风泉讥讽般的拍了把福满的脸,“几岁的王八就敢自称老祖宗,我看你早活腻歪了。”

福满被风泉拍得正不了脸,这种力道适中的拍打,没有巴掌疼,却比巴掌侮辱人。福满齿间都是血,他喷了一口,说:“你等着,等皇上”

“等皇上抄你满门,”风泉凑近了,悄声说,“你毒杀皇上,你以为没有人知道吗?你诬陷我下狱,那般着急要我死,你以为皇上看不懂吗?”他古怪地笑起来,像是恨死了福满,“你家死绝了,还可以抄你九族。”

福满的牙齿都松了,他啐了几口,道:“放你妈的狗屁,贱皮子!不是我……”他粗喘着,仰颈大喊,“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风泉退后几步,“接过韩丞疾追的人正是你。韩丞把疾追给你,要你下到皇上的饭菜里,待她毙命,都军即刻就能以勤王为由杀掉内阁朝臣。于是你就往皇上的饭菜下了毒,险些要了皇上的命哪。”

“我自有分寸……”福满恨得声音发抖,他看着风泉的神情,逐渐睁大眼,“是你……毒是你下的……”

福满在李剑霆和世家间鼠首两端,他既不敢不听韩丞的话,也不敢真的毒杀李剑霆,因此把疾追换成了寻常毒药,只下了一点,原没有那么凶险。

风泉面容隐在昏暗里,露出森白的齿贝,说:“你是老祖宗,我是小祖宗。”

福满恨不能手撕风泉,把镣铐撞得“砰砰”响,他厉声说:“迎喜是你的狗!”

“啧,”风泉把福满视如敝履,道,“一手养大他的可是老祖宗,他对你感恩戴德,根本不认得我。”

“我冤枉……”福满哭声难抑,悲怆道,“皇上,我冤枉!”

风泉闻不惯血腥味,掩着鼻子,劝道:“你既然都交代完了,供词我自会如实专呈给皇上。”他转身喊人进来,说,“老祖宗年纪大了,不要再上重刑。大人们还没有定罪,得按章程走。我看他总是寻死觅活,怕他撑不到斩首就咬舌自尽了。”

那东厂旧属也上年纪了,觑着风泉脸色行事,嘿嘿一笑:“这事情,咱们在行,风公公尽管放心,保准儿让他活到斩首。咬舌咬舌,给他把舌头割了,不就没事了?”

风泉回头,说:“那就有劳了。”

福满看太监靠近,惊恐道:“没有刑部的准许,你敢,你们敢”

门“哐当”地闭紧了。

是夜,薛修卓正在办差大院等着孔湫批复,他今晚要见福满,得先有元辅的票子。这会儿早过了办差的时间,但由于北原校场增兵一事,内阁还没有休息。

“福满昨日想要咬舌自尽,狱里酷吏就自作主张,把他的舌头给割掉了。”孔湫从案牍忙碌里抽出时间,对薛修卓说,“你这会儿去,也问不出东西,好在动刑前把口供记完了,你想看,我就让刑部把东西给你。”

薛修卓接过折子时一愣,随即皱起眉,说:“这般大的事情,怎么能擅作主张?动刑的酷吏是谁?”

“是个年轻气盛的后生,”孔湫也皱起眉,“这下手也太狠了,已经让刑部着手革办了。”

这么巧?

薛修卓侧过头,道:“我去看”

“别的事先放一放!”岑愈大汗淋漓地跑进门,鬓边都湿透了,捏着张纸,塞到孔湫眼前,急声说,“泊然,你瞧瞧,这不是坏事吗!”

“当今出自民间,谁能佐证血统真的确实无疑?全凭薛修卓一张嘴嘛!”坊间流传飞快,一夜间几乎人人都拿着那张来历不明的纸,“薛修卓也不可信,你看他大哥薛修易,什么东西?险些把元辅气晕的国之硕鼠啊。”

“不是都说当今长得像光诚帝吗?”拄拐杖老人探头,“内阁诸位大人也点过头。”

这茶馆乱糟糟的,葛青青摸着新蓄起来的胡子,道:“我还说前头那家屠户小女也长得像先帝呢!光诚爷都是十几年前了,真的认起来,不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我看诸位长得也挺像。”

学生们围聚在一起,把那纸读完,各有想法,几次争执,竟然打起来了。

“薛氏把持朝政,你们就是助纣为虐的党羽,是大周的千古罪人!”学生唾沫横飞,“国之硕鼠都出来了,皇上还不办薛氏,不是忌惮是什么?”

“薛、薛……”另一边被拽着衣领,在人群里挤得摇晃,把撕成碎片的纸张揉在手里,高举着喊,“薛公稽查田税、还田于民,试问在座谁能做到?你们这是小人构陷!你们才是大周的千古罪人!皇上不办薛公,是……”

“是你妈个蛋!”

“你们怎么如此粗鄙不堪!”

桌椅混乱,学生们厮打在一起,笔墨纸砚被撞得满地都是,一脚踩过去,一身的墨汁。门窗“哐当”乱撞,山长急匆匆地进来维持局面,还没有喊话,就被学生们连撞带推地给挤出门了。

“叫都军,”山长提着袍子,急得满头大汗脖子通红,跺着脚催促道,“快叫都军来,要出人命了!”

“薛公光照青史,是忠臣!”碎纸片漫天飞舞,一个学生踩着桌椅,站到高处,指着周围,“你们凭张无稽之谈来迫害忠臣,江山社稷就是败在你们鼠辈手中……”他话没说完,就被飞来的墨砚砸到了头。

“薛修易勾结内宦盗卖内仓确有其事,”激奋的学生已经分不清身边谁是谁的阵营,“薛修卓也是硕鼠!”

桌子“砰”地翻倒,没踩稳的学生跌在地上,来不及爬起身,就被拥挤在一起的学生们踩住了。

“不要伤人,”几个学究在侧拉人,“万万不要伤人!”

“这是怎么了……”山长拍腿,老泪纵横,“快罢手!”

琴音“铮”声余绕不绝,姚温玉弹得很慢,腕间的红线晃在袖口,他把手指拨到泛红。

乔天涯摁住了弦,道:“漏了。”

说罢不待姚温玉问,就在姚温玉的手边拨了几下弦。可是姚温玉仍然记不住,乔天涯便带着他的手拨弦。

姚温玉抬眸看着他,问:“你以前这样教过别人吗?”

乔天涯掌心很烫,他笑起来还是落拓不羁,看姚温玉一眼,答道:“教过,很多。”

“那就没有一个人告诉你,”姚温玉说,“你握得太紧了。”

“也许有人说过,”乔天涯说,“但我都不记得了。”

“你忘得很快,”姚温玉手背逐渐也热了起来,“这是好习惯。”

乔天涯回看姚温玉,在这短暂的对视里,忽然探过身,隔着小案,吻到姚温玉的唇。庭院里的叶簌簌地掉下来,落在乔天涯的背部,他抬手固定住姚温玉的下巴。

药味是苦的,姚温玉也是苦的。

这份苦蹿在唇舌间,化到胸腔里,变作了锥痛。乔天涯觉得痛,也觉得姚温玉痛。他在吻里抚摸着姚温玉的面颊,就像从来没有碰过元琢,要在此刻弥补自己。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乔天涯停下来,跟姚温玉鼻梁相碰。

“你撒谎,”姚温玉苍白的脸上笑了笑,“我是你第一个学生。”

乔天涯也笑了。

“乔天涯,”姚温玉抬指碰到乔天涯的眼睛,“人生不求大功德,平安顺遂富贵乐。我祝你功成身退,长命百岁。”

乔天涯神色不变,眼眶却红了,他说:“怎么不祝我觅得良缘,子孙满堂。”

姚温玉不想说。

“你也撒谎,”乔天涯说,“你早就会这首曲子了。”

“元琢今生赴你三月约,”姚温玉收回手,“无憾了。”

风拂动他们俩人的袖袍,明明挨得这般近,却又离得那样远。

作者有话要说:12:选自资治通鉴

3:选自孟浩然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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