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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梢上的夜鸦顿时惊飞,剩余的灯笼晃在院内,把地上的影子推得东倒西歪。剑拔弩张的气氛里,费盛用力撞开乔天涯,几步下了台阶,不理喊声,径直往外边走。

他一刻都待不下去!

费盛出了大院,谁也不要。他酒吃了不少,扶着墙壁走,滑了几下,磕得脑门都青了。他忽然蹲在墙根,憋屈地抹着眼睛,也不知道是骂谁,“他妈的……”

费盛酒醒了些许,他擤鼻涕,前头也有人在擤鼻涕。费盛吓得站起来,看前边冒出个脑袋。

尹昌抄着袖筒,靠前头等着他,咂巴几下嘴,说:“哭啥嘛。”

费盛看清老头,也不动,就站在原地不吭声。

“走走走,”尹昌轻跺着冻麻的脚,催促着,“找个地儿喝酒去,杵这里忒冷了!”

费盛不肯,他犟起来也是牛脾气,心里还有火。

尹昌搓着手臂,说:“就磕了颗牙嘛,咋还跟人家怄气呢。”

费盛扔掉了擦手的帕子,面上阴晴不定,最终勉强挤出笑来,说:“我跟他们怄什么气。”

尹昌探头,瞧着费盛的表情。前头的灯笼照不到这里,费盛闷头站着,别开头不给老头看。

尹昌冷得受不了,颠着小碎步,说:“那位置给他就给他了,我瞧着你也厉害着呢!骨津那么好的本事,咱们中博就你能跟他比较,乔天涯也没这份能耐。咱们还有前途,非得跟人在这里摽劲儿?当心叫府君见了,骂你小心眼。”

费盛心火“噌”地蹿了起来。

尹昌没理会,接着说:“你把霍凌云压得那么紧,不对茬儿,这能服众吗?锦衣卫里头还有灯州守备军哪!寒的不是人家的心吗?指挥使是干什么的?统理一军,没点器量,这位置能给你?”

费盛呛声:“就乔天涯行,就乔天涯能耐!”

“人乔天涯还真有这份能耐。”尹昌“欸”一声,绕到费盛另一边。老头个子矮,站费盛跟前矮了好几个头,说:“你看他,在茨州没跟你抢,可威信仍在啊。他劝没劝过你别老那么压着霍凌云?得,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自个儿没压着霍凌云,可锦衣卫的差事你给安排没有?也没有嘛。”

费盛说:“我是他老母?吃喝拉撒全归我管!”

尹昌跳起来打他,说:“你这混小子,怎的不开窍!你怎么做的,你心里边最清楚!”说完又推费盛,“赶紧走!”

费盛被推得踉跄。

尹昌踹他屁股,骂道:“你要是我儿子,我就抽你!”

费盛扯着脏衣袍,气得回头嚷:“我他妈有老子!”

“给我好好看路!你要那么想要这位置,我明天就去求府君,给你磕回来,看你臊不臊!”尹昌走几步,又说,“我他妈还有儿子呢!”

费盛这倒没听说过,尹昌混迹在茨州,不怎么跟人提过去。

“我儿子要是活着,就跟你一个岁数。”

费盛闷了半晌,忽然问:“那怎么死了?”

尹昌把雪踩得吱吱叫,就着头顶星,终于能看清些路。他缩着脖子,说:“饿死了。”

费盛扶着墙,没敢再跟老头犟嘴。

尹昌年轻时混在市井,他是贱籍出身,不会别的手艺,也没上过学,想混口饭吃,费了好大的力气入伍。那会儿齐惠连推行的黄册入籍才到茨州,尹昌赶着最后的漏洞进了守备军,一待就是三十年。他在守备军里混日子,虽然不识字,却把地势摸得烂熟,就像他跟费盛吹嘘的那样,只要在中博,他闭着眼都不会走错,寻常土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尹昌不想提妻儿,因为他们都是咸德年饿死的,那是尹昌酗酒的开端。他回顾自己的过去,认为自己就像脚下的泥,这辈子都没出息过。

“你跟着府君,有前途,比我出息多了。”尹昌看着脚下的路,“小盛,人这辈子要走得踏踏实实,光往上看是不成的。你比我清楚,越是英明神武的主子越不好伺候,府君跟前糊弄不得,有点心思瞒不过去。你这脾性,府君不知道吗?不照样把你搁在身边用起来了吗?那是因为你有才啊。你盯着乔天涯,盯着霍凌云,可他们都跟你不同路子,你是聪明的傻小子,别为着这点东西跟他们怄气,坏了跟府君的情谊,耽误以后的前程。”

费盛听到这里,更委屈了。他走在前边,抹了把脸。

费盛的爹就是费氏的偏房庶子,到了费盛,连本家赫连侯的边都摸不着。他爹还好赌,要不是死得早,锦衣卫佥事这个职位多半也保不住。费盛跟过很多人,当初为了跟赫连侯攀上关系,成日在小侯爷费适面前抬轿子,后来跟着韩丞,被当作儿子似的呼来喝去。

他不是君子,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想熬出头。

老头说:“你看不上霍凌云,可我听说他也是好出身,爹是打土匪的,活着不容易,别老是跟人家过不去。”

费盛说:“他抢你战功!”

“给他呗,”尹昌走在费盛后边,在费盛不知道的时候抬头看着费盛的背部,过了许久,才说,“我还能活几年?拿着也没用。”

费盛还年轻,身量高大,体格强健。

尹昌不知不觉地停下了,他似乎只能走到这里,即便不服老也追不上年轻后辈的脚步,往前是另一个世界。他看着费盛沿着这条路继续向前,看了半晌。

“小盛,老头没出息,这辈子连儿子也没养活,可是你信我,我看你得活到一百岁,功成身退呢!你往前走,”尹昌停顿片刻,忽然喊起来,“你往前走啊!”

费盛回头看尹昌,觉得老头的目光很陌生。他这辈子没有被父亲注视过,所以不懂这目光背后的期望。但是他停下脚步,说:“你也走啊。”

尹昌莫名笑起来,他捋起乱掉的白,露出沧桑的脸,说:“我老咯。”

锦衣卫到底没闹起来,费盛即便不痛快也知道分寸,翌日给沈泽川端药时,听见沈泽川问:“吃酒了?”

费盛看府君还在批案务,没抬头看自己,像是随口一问。他心里七上八下,摸不清沈泽川的意思,只能如实答道:“……昨晚喝了点。”

沈泽川顺手把批完的案务递给费盛,说:“自个儿去办差院交罚俸。”

昨天不是费盛轮值,他摸不着头脑,接过案务谨慎地:“昨个儿不是……”

“招募的事情不是叫你办吗?”沈泽川终于抬眸看向费盛,“花名册还没呈过来,这差事没完。”

费盛先是一愣,接着大喜。他握着案务,“砰”地跪下去,说:“主子英明,这事我马上办妥!”

锦衣骑指挥使给了乔天涯,费盛原以为他先前的差事也要转交乔天涯接手,这是审核招募的要务,在新建的轻骑里分量很足,怎料还在自己身上。

沈泽川稍稍活动着脖颈,瞟向窗口。临近三月的端州连日晴天,庭院内的雪化得差不多了,薄光透过窗纸,映在他的右耳,在颈间晃出些许绚丽却微小的光芒。

萧驰野正站在庭院内,从骨津那里收到了阒都的新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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