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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三刻,乔天涯掀开了帘子。

姚温玉正在梦呓,双腿的疼痛令他睡着了也在淌汗。床褥垫得不厚,茨州还没有到雨季,窗是开着的,竹帘随风摇晃。姚温玉躺在风里,犹如枕着春雨。

数月前,太学风波冲击了在朝的寒门官员,孔湫、岑愈首当其冲,姚温玉也未能幸免。风波以后,姚温玉得到了孔湫的庇护,在阒都甚少露面,每日只在菩提山陪伴海良宜,直到马车遇袭。

那日姚温玉遇见了薛修卓。

薛修卓与姚温玉是同窗,早在海良宜以前,两人就在昌宗先生的学堂内共读一书。海良宜属意姚温玉,最初是因为姚老太爷,那会儿薛修卓已经三递名帖,但都没有被海良宜留下。

姚温玉常听奚鸿轩谈及薛修卓,是因为薛修卓早年在薛府中过得很拮据。薛父死后,薛家各房为争夺良田宅院斗得不可开交,闹得阒都人尽皆知,很令世家不齿。嫡出的薛修易附庸风雅,对古玩一窍不通,却整日花着大把的银子由人哄骗,没出几年,薛家就被败光了,薛氏旁系逐渐与本家生分,连秋风都不打了。薛修易成日厮混,想入翰林,前后又给当时兼任翰林学士及内阁元辅的花思谦送过好些礼,都是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连赫连侯费氏都看不上眼。

谁都以为薛氏要败了,薛修卓就在此刻杀了出来,他被择入翰林是实打实地通过考学。当时海良宜审阅,薛修卓的策论做得相当优秀,榜上有名绝非取巧。姚温玉看过薛修卓的所有策论,薛修卓刚入翰林时锐气正足,甚至可以看到齐惠连的影子,他屡次上奏谈及的都是地方重量田地的事情,这是齐惠连当年没有做完的事。以阒都八城为例,世家吞并民田瞒而不报,借此抵消万顷田税,是户部在魏怀古等人掌控下稽查不出来的事情。

可是薛修卓没有遇见能够庇护他的东宫太子,他的奏折不仅得罪了花思谦,还得罪了当时的世家朝臣,甚至得罪了潘如贵。这些人后来都与中博兵败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早在永宜年末期就已经达成同盟,就连看似边缘化的赫连侯费氏在丹城也有侵占民田的举措。薛修卓就像是落入重围的稚兔,在朝堂上激起了千层浪,攻讦来得如此迅猛,花思谦以薛修卓为理由,着力打击的是提拔他的海良宜,以及海良宜代表的寒门官员。

那段日子过得很艰难,姚温玉身处江湖都能听到风声。当时被降下去的官员有孔湫,间接受到冲击的还有梁漼山这种末流小官。海良宜避开了花思谦的锋芒,退任内阁次辅的最后一位,减少了朝堂议事的参与次数,寒门再次进入蛰伏期。薛修卓的前途受限,被花思谦公开责难,他才入朝,在翰林的位置甚至没有坐稳,就被贬了下去,成了修订国史的笔杆子。

但是海良宜那次退让的背后并非畏惧,而是寒门筹备反击的开端。海良宜对国库的问题早有顾虑,他们没有采取从阒都发难的方式,而是由地方账簿开始追查。海良宜当时选择的人就是薛修卓,薛修卓能够出任户科都给事中完全是海良宜的授意,而薛修卓也没有让海良宜失望,在经历过那场攻讦以后,他变得谨慎且老练。

薛修卓在户科都给事中的位置上待了整整八年,其间按照都察考评,他早该升了。然而海良宜压着他,把他放在底下磨砺。姚温玉觉得这人天生是做官的料,因为他太懂海良宜的意思,不仅没有生出埋怨,反而干得相当漂亮。厥西及阒都八城的地方政情,他全部熟记于心,厥西粮仓能够恢复充裕,江青山功劳最大,可是薛修卓同样功不可没。

江青山不推崇姚温玉,甚至不读姚温玉的文章,因为他们是实干派。对于他们这种官员而言,就算姚温玉真的是个天才,那都不如薛修卓重要。

萧驰野曾经说过,比起姚温玉,薛修卓更像海良宜的学生。因为他完成了海良宜及寒门官员的愿望,在南林猎场的惊天一奏,逼反了花思谦,让寒门数年的苦心没有白费。咸德帝病逝,太后被迫后退,花、潘两党随之瓦解,他们迎来了一位年轻健康的新帝王。

可惜天不遂人愿,李建恒不是做皇帝的料。

姚温玉在海良宜死前,对薛修卓没有恶感。他在姚温玉眼里是个位置微妙的人,似乎抛弃了世家,却能获得奚鸿轩等人的全力支持。他像是站在某条线上,两方人马皆是棋子,包括他自己。

姚温玉在菩提山遇见薛修卓时正在下着雨,他们到茅草亭内落座,下了一盘棋。过程中没有对答,甚至没有对视。这棋下了几个时辰,最后以平局作罢。

薛修卓临走时撑开了伞,他回首,对姚温玉说:“明年春闱,你去吗?”

姚温玉一颗一颗收着棋子,说:“朝堂上既然有你薛延清,又何需我姚元琢。”

两个人一坐一立,听着亭外风雨加剧。风过时吹动了姚温玉的袖袍,他单手端着棋盒,在那珠玉碰撞间,犹如仙人闲坐,仿佛下个瞬间就会御风而去。言语间,泥点随着风雨,溅在了姚温玉的青衣上,把那飘然而起的袖袍打湿了,让他变成了凡夫俗子。

薛修卓看着那泥点,说:“老师病重时,孔湫曾经登门拜访。你在堂中给他出谋划策,算的却是韩丞。”他转开眼,目光落在了姚温玉的脸上,像是重新正视这个人,“那一刻我发现,姚温玉不过如此。”

姚温玉指间的棋子“咕噜”地滑进了棋盒,说:“你说得对,姚温玉不过如此。”

“一年前老师以为是机会,有了天琛帝的信任,寒门可以大施拳脚,但那最终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薛修卓平静地说,“两派斗争延续数年,解决的问题却寥寥无几。二十年前齐惠连提出丈量地方田地,抑制世家吞并,恢复地方田税的正常收入,这件事直到今天都没能推行。老师以稳健维持的大周到底做到了什么?”

姚温玉说:“咸德三年厥西受灾,国库拮据,花思谦不肯救济厥西十三城,让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江青山以一人之力打开粮仓,提着脑袋欠下了巨额债款。如果没有以老师为首的稳健派全力相助,在阒都稽查账簿威逼花思谦,中博的粮食就会落在世家的口袋里。救一人不算作为,救数万人不算作为,那么依你之见,救什么才算作为?”

“如果是稳健派救下了厥西数万人,那么同样是稳健派造就了中博悲剧。这世间救一人的是大夫,救天下苍生的才是朝臣。”薛修卓手指收紧,转回了身,道,“多少年了,老师仍然把两派斗争当作己任。你看看孔湫,看看现在的太学生,以门第分划派系的只有世家吗?太学风波如此轻易就能被煽动起来,孔湫却至今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率领下的寒门对世家官员抱有同样的成见。稳健派逐渐把持太学,早已与你祖父兴复太学的初衷背道而驰。”

“你设计谋杀天琛帝,加剧派系斗争,把内阁置于险地。你教唆韩丞围杀萧驰野,逼反离北,让太后加固启东兵权。你促使太后代行天子之权,再扶持皇女上位。你把每一步都安排得当,把每个人都算计在内。”姚温玉缓缓站起身,黑白棋子随之滚落在地,“你逼死了老师。”

雨声加剧,和棋子碎在一起,刮得人血肉模糊。

大雨砸湿了薛修卓的半臂,他与姚温玉对视,眸中没有任何动摇。他们同窗又同门,受着同一个老师的教导,被同一个老师牵引,做过同一个策题,却成为了截然相反的人。

“有一日我会死,”薛修卓声音喑哑地说,“不论是众叛亲离,还是身败名裂,我都将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

“你杀人杀己,不择手段。”姚温玉松开了攥着的棋子,“你救不了所谓的天下苍生。”

“中兴大周就在此刻,”薛修卓逼近一步,“世家老派全部重洗,寒门党首统一受挫,阉党之患不复存在。内阁、太后及储君三方牵制,朝中后起之秀犹如过江之鲫,大周即将拥有新鲜的血。姚温玉,我死而无畏,就算遗臭万年也在所不惜。我早已把身融于老师的那把火中,我为我自己。”

薛修卓说罢,再度撑开了伞,转身步入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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