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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五德营浩浩荡荡地离开高鹫城时,我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

这座名城,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一片废墟了。虽然被共和军当作储粮基地,但城中仍然弥漫着一片死气。当初的那个国民广场上,蛇人的尸首堆积如山,正在焚烧。

曾几何时,被焚烧的却是我们人类的尸首。我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险些摔下马来。

昨天,我们发动了猛攻。高鹫城中的蛇人虽然不多,但它们仍有相当强的战斗力。只是在五德营的猛攻下,这些蛇人的抵抗显得如此脆弱。为了瞒过丁亨利,我有意让神龙炮放些空炮,而让曹闻道的先锋军在前方四百步外配合点燃平地雷,这样共和军一定以为神龙炮威力足以打过四百步。张龙友一直在改良神龙炮,当初刚制造成功的神龙炮只能打出五六十步,现在能打到两百步左右。我把这距离又扩大一倍,丁亨利发现他的神威炮的射程并不能比神龙炮远,应该会打消伏击我们的心思吧,何况昨天我有意请邵风观的风军团全军出动,那个五羊城的押粮使者孙叔全看得目瞪口呆,这也会让何从景再考虑一下与我们翻脸的可行性了。

只是,我仍然觉得心头隐隐作痛。

高鹫城,这个留着太多记忆的地方。当初乘着飞行机逃出来时,我曾发誓我会回来。在许多个梦中,我都梦见自己身先士卒,重新杀入这座满是蛇人的城池,战甲上沾满了鲜血。只是今天确实回来了,却没有像梦中那样经历恶战,过于顺利的一边倒战事,让我几乎有种失望。

死在这座城中的南征军将士,有整整十万啊。加上以前共和军守城时死的,这座城里在那一年中死了几十万人,白骨几乎可以盖满城中每一寸土地了。直到几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可以看到城中到处都有的人骨。

那些骨骼中,有武侯的、祈烈的、金千石的吗?也许,苏纹月的骨头也在吧。我不敢再去看了,那些惨白的人骨,像无数只在我背后盯着我的眼睛,让我不自觉地冷汗直流。

我正入神地看着城中,曹闻道骑着马从下跑了上来。蛇人不适应台阶,原来上城头层层台阶被它们填平了,现在可以直接骑马跑上城头来。曹闻道到了我跟前,在马上行了一礼,道:“统制,勇字营已到齐,准备出发。”

勇字营是五德营中的最后一营。我点了点头,道:“共和军有什么反应?”

曹闻道笑了笑,道:“他们吓惨了。”

丁亨利才不会吓惨,不过,五德营展示的战力也一定令他大吃一惊。只是我也没有想笑的心思,低声道:“曹兄,还记得当初在城中的事么?”

曹闻道那时是陆经渔的部下,他也经历了高鹫城的先围城,再被围之战。他叹了口气,道:“统制,哪里忘得掉。”

我对着城中,闭上眼,喃喃道:“曹兄,听吧,当初阵亡在城中的十万袍泽在为我们壮行呢。”

闭上了眼,夹杂着出城时的辚辚车声、萧萧马鸣,以及行军的步履声,沉重而悲凉,耳边的风声中恍惚便似有千军万马奔驰而来。在那种隆隆的声响中,我忽然听到了有人高亢而苍凉地唱了起来: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那是勇字营的老兵在唱。到现在,当初参加过南征的老兵已经不多了,只有几十个,全编在勇字营里,他们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也深有感触吧。开始时歌声还稀稀落落,很不整齐,慢慢地的就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整齐了。我的眼里一下子湿润了,几乎无法再看清眼前的一切。

“归葬山阳”无数人连这样的愿望都无法满足,他们的骨头仍然像枯枝朽木一样扔在城中各处。我擦了一下眼,道:“走吧!”

曹闻道带转马,向城下奔去,我也带着冯奇他们九人跑下了城头。当离开城有一段距离时,我又回头看了看。高鹫城上空弥漫着一股黑烟。

那是焚烧蛇人的黑烟。

小烈,金千石,王东,还有死在蛇人营中,连尸骨都已无存的谭青,你们英灵若在,就跟随我去吧。

我在马上直了直身子,向高鹫城行了个军礼,默默地想着。

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一阵风吹过,那股黑烟被一下子吹散了。恍惚中,我的眼前又出现了许多年前那个前锋营百人队的弟兄们的音容笑貌。

“山有木兮国有殇,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我默默地念着,泪水再一次飞迸。

日行夜宿,这一日已是四月二十日。

在帝都,四月二十日还是初夏,但在南疆却已又闷又热,离伏羲谷越来越近了。这一天我与杨易、廉百策、曹闻道和陈忠在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这一次帝国军与共和军联军也已超过了十万之众,后勤补给大为不易,但共和军调派得井井有条。虽然越往里走,路就越难,天也越热,但共和军提供的粮草一直能够源源不断地接济上来。对于五羊城这种可怕的后勤补给能力,杨易也大表忧虑。如果我们全然不作防备,而共和军也未曾被我们在高鹫城的一番表现吓倒的话,一旦他们对我们下手,甚至不必下面冲突,只消与我们对峙一个月,那我们必定会因为粮草接济不上而彻底崩溃。杨易与曹闻道都经历过高鹫城绝粮之苦,现在虽然置身于这一片茂密的森林中,如果绝粮的话也并不能比在城中多支撑多久。

正在商议,冯奇忽然进来报道:“楚将军,共和军丁亨利将军求见。”

丁亨利单独求见?我呆了呆,他突然私底下来求见,我一时想不通他有什么主意,道:“好吧,你们先从后门出去,我看看他的来意。”

等杨易他们出去后,帐中也收拾干净了,我这才出门去,高声道:“是丁将军么?”

丁亨利正站在外面。让我吃惊的是,他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身上穿的也是便衣,腋下夹了一个卷轴。看见我,丁亨利点点头道:“楚将军,好。”

我带他进去,等他坐下,我道:“丁将军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丁亨利将那卷轴放在案头,顿了顿,道:“楚将军,此间距离伏羲谷的路程,应该不超过三百里了。”

他的脸色十分凝重,甚至可以说,带着一些惧意。急行军每日百里,这样的距离三天便可到,普通行军每日六十里,四五天也能走完。只是这三百里不是寻常的三百里行军,可以说人类的命运就寄托在这三百里行军上了。

我看了看手里的地图,笑道:“丁将军,你难道还会怕吗?”

丁亨利苦笑了一下,道:“不怕楚将军见笑。当初我们曾经派过三十个斥候前去查探,结果回来的只有两个,其余二十八人声息皆无。以这两个斥候探查所得画成了这份地图,误差应该不会很大,但也不会很准确。”

他手按住卷轴一端,刚要打开,忽然又有些犹豫地道:“楚兄,我想最后求你一次。”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诧道:“什么?”

“你到我们这边来吧,我愿做你的副手。”

我心里一动,勉强笑了笑道:“丁将军,现在我们可是同盟军,我当然是与你站在一边的,怎么还叫到你们这边?”

丁亨利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打开卷轴,道:“楚将军,请看。”

丁亨利的意思我很明白。何从景要他暗中对付我,他内心一定极不愿意。刚才他说那种话,已经冒着被我怀疑的危险了。以他的性格与能力,照理不会如此不智和冲动,但他还是说了出来。

丁亨利不是等闲之辈,一旦动手也肯定不会手下容情。只是他也不愿意走到这一步吧,所以也在做最后一次消弭双方危机的努力。可惜,那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头不禁有些黯然。如果换个位置,我想我也会和他一样做吧。只是,这一场火拼真的避免不了吗?

“楚将军以为如何?”

丁亨利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直到这时,我才省悟到方才自己走神了。我装作听得仔细的样子,看着地图,道:“这伏羲谷有多大?”

丁亨利的图上,伏羲谷是一个深陷在大雪山山坳中的山谷。四面环山,样子约略是个葫芦形,只有一道峡谷与外界相通。

“ 伏羲谷面积不小,足可屯兵十万,只是,”丁亨利指着那葫芦形的伏羲谷上面那块小一些的空地道“伏羲谷有两道关口,上面那块空地叫外匏原,要小许多,里面的内匏原要大三倍有余。楚将军,我们突破第一道后,可以在这外匏原扎营,只是这样一来蛇人便被封在里面了,若它们困兽犹斗,不顾一切反攻,也难办得很啊。 ”

我道:“丁将军可是有了主意了?”

丁亨利犹豫了一下,道:“楚将军所领,诚天下精锐,兵锋所指,无人能挡。伏羲谷天生险地,易守难攻,但贵军若以火炮与铁甲车开道,蛇人的防线当不难攻破。最难办的,倒是运送补给。” 他指着伏羲谷出口处那道峡谷,道:“此处土人称为风刀峡,长达三里,每日狂风从峡中穿过,只有两个时辰停歇,每天也只有这两个时辰可以通行。正因为地势如此险要,所以蛇人在这道峡谷里根本没有设防,我们要攻破蛇人的第一道关卡并不甚难,难的便是这第二道。”

我沉吟了一下,道:“但如果粮草接济不上,那蛇人在第二道关卡反击便可以逸待劳,收事半功倍之效。”

丁亨利点点头,道:“丁某正有此虑。蛇人虽是妖兽,看样子也神通兵法,布阵大有道理。而伏羲谷天生险要,只有强攻一途,只是,一旦发动强攻,我们的损失也会大得无法忍受。”

所以想要帝国军打头阵吧。我心中暗笑,道:“丁将军,如此看来”

丁亨利忽然抢过我的话头道:“伏羲谷只有这风刀峡与外间相通。如果攻入外匏原,一旦归路被截,则陷入腹背受敌的绝地。楚将军,此事当从长计议。”

我道:“那丁将军以为如何?”

“两军合力,一共进退。”

丁亨利究竟是想什么主意?如果两军混编在一处,等如我军被共和军穿插分割了,一旦共和军对我们下手,就会引起极大骚动,结果多半是两败俱伤。难道,他是准备在食物中下毒?

我觉得心头像被针刺了一下。如果两军混编,要下毒的话就太容易了,只是丁亨利会这么做么?我沉吟道:“现在不是兵力不足,而是外匏原之地不足以屯这许多兵。而且,两军混编的话,只怕磨合困难,反而不如一军单独进攻得力。”

丁亨利道:“那楚将军之意是”

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丁亨利所谓的两军混编,其实就是做买卖的漫天要价,等我来坐地还钱。我笑了笑,道:“我军远来,地形不熟,还是由贵军做先锋开路吧。”

他要漫天开价,我干脆把价钱还到地底。当初与郑昭商议联手之事,就是由帝国军开路,共和军提供粮草,他们绝不会同意这种提议的。果然,丁亨利笑了起来:“楚将军太谦了,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下午请楚将军来我营中碰个头商议一下吧。”

是要公事公办,在场面上与我还价了吧,那么今天是来探我的口风的。我暗自叹息。丁亨利为人诚恳,但现在也这样玩弄手腕了。可是,我岂不也与他一样?

当丁亨利告辞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曾几何时,我还想过有朝一日与丁亨利一同与蛇人交战,现在是这样了,但完全没有那时想象的肝胆相照。

丁亨利说要一块儿碰个头,天知道背后打什么主意。我当然不敢将诸将全部带去,除了邵风观以外,只带了冯奇他们四个和杨易。

我们进入共和军的营地,于谨、方若水这七天将中两位亲自前来,将我们迎入丁亨利的营帐。

丁亨利的营帐与普通士兵的营帐一般无二,连大小都差不多。我们走的营帐前,他已站在门口等候了,满面春风地道:“楚都督,邵都督,两位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请进。”他看着我,微笑道:“楚将军,不知您雕刻之技是不是更有进益?”

我笑了笑,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楚将军过谦了。如斯神技,当年鲁晰子大师亦不能过。亨利每次读书倦时,一观楚将军在雾云城中所赐的木雕,佳果累累,便觉倦意顿消。”

他这话毫无溜须拍马之意,看来丁亨利最佩服我的恐怕还是这一手雕刻之技。我笑了笑,道:“岂敢岂敢。”

我们分宾主落座,我见一个个座位上除了一大杯茶外,还放了个碗和小银匙,但碗中却是空的,不由诧异。也许商议军机时会有点东西吃,但不知为何还不拿上来。

我还没问,丁亨利拍了拍手,几个士兵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汤锅过来放在当中。这汤锅样子很古怪,下面是一个槽,里面净是赤红的火炭,锅中的汤汁也在微微作响,散发出一股异香。丁亨利道:“列位将军,在下无以为敬,倒是刚打了几个野味,请几位品尝。”

杨易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示意不会有毒,丁亨利就算再出花样,但我相信他的人品绝不会做这事。何况他拿了这么一个大锅出来,自是示意不会有毒了。我道:“丁将军太客气了。”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将军可知这锅中所煮是何物?”

我还没说,邵风观忽然抽了抽鼻子,笑道:“丁将军原来煮的是五毒羹啊。”

一听“五毒羹”这名字,我吓了一跳,但看邵风观样子笑眯眯的并没有异样,心知这汤只是名字凶,不会有什么大碍,道:“在下倒是闻所未闻,邵兄不妨明示,以广我见闻。”

邵风观道:“有丁将军在此,末将岂敢僭越。”

丁亨利笑道:“南疆多瘴气,颇多毒物,其中有龟、蛤、雉、鼠、狸五种,号称五毒。五物毒性并不厉害,生就之肉却肥美嫩脆,端的是天下至味。这五物毒性虽低,单一食之终究无益,唯有五物一同调和,五毒自相克制,便无毒性。只是五物需活杀方可,五羊城一带已然绝迹,昔年楚将军出使敝国,也未得染指此等异味。如今行军山中,这五物便又多了起来,在下便煮得一器。只是邵都督果然博学,在下本欲炫其独到,原来邵都督早就知晓了。”

邵风观道:“听说五毒羹为大补炽热之物,夏日食之会引发鼻血,不知丁将军何以解之?”

丁亨利道:“这便要请两位都督猜上一猜了,先请。”

一个士兵拉开了锅盖。锅盖刚开,一股热腾腾的异香扑鼻而来。

那士兵拿了把长柄铜勺,将锅中之羹舀在一排铜碗中。端到我跟前时,我才发现这五毒羹完全不像平时吃过的肉羹,竟是金黄色的胶冻之物,只是还散着热气。那些金色胶冻全无杂质,盛在碗中还微微颤动。

铜碗边还放了一把小小骨匙。我因为听得邵风观说是叫“五毒羹”总有些不敢下手。但见邵风观已将一匙放在嘴里抿了一下,一副享受之极的样子,就大着胆子也舀了一勺。刚放进嘴,就觉一阵奇异的鲜甜沾上舌尖,一下子炸开,登时浸透浑身毛髓,身体里也霎时充满了力量。

看来邵风观说得并不错,这五毒羹确是大补炽热之物,现在我周身也热得直冒汗,口干舌燥,拿起杯子来喝了口茶。茶水滚烫,不像一般的茶,但气味芬芳,喝下去时却又有种极为清凉之意,登时将胸口的燥热解了。我怔了怔,却听得丁亨利道:“楚将军,你可知这是什么茶吗?”

我苦笑了一下,平时我喝茶纯粹为了解渴,根本不知道各种茶之间的区别。我看了看杯中,杯中不见绿叶,茶水却是碧绿,我正要老老实实说不知道,脑海中突然一亮。这种茶凉得出人意表,与寻常茶水完全不同,我在天机法师的皇舆周行记中曾见到一条,说南疆有种松萝茶,其性极寒,土人攀岩采得,是医治中暑的圣药,也可以当茶饮,便是滚水冲泡也有寒意。我心中一动,道:“这茶叫松萝茶吗?”

丁亨利颔首道:“松萝茶生于山巅,其性极寒,便是在五羊城也只能在夏天方能饮用。这种松萝茶是从雪山上采摘而来,较寻常松萝茶更为清冽,平时若是饮得多了甚至会引发寒症,却正好可以中和五毒羹的燥热之气。楚将军连松萝茶都知道,当真博闻。”

我苦笑了一下。现在丁亨利的谈吐,分明就与当初我来五羊城谈判,何从景请我饮用沁碧兰浆时一般无二了。我道:“五羊城不也有种沁碧兰浆吗?那种酒也是其寒无比,只宜夏天饮用的吧。”

我只是顺口一说,眼角却突然看到陪坐在丁亨利一侧的方若水脸色极快地一变。我不由一呆,丁亨利却笑了起来,道:“楚将军原来还对那沁碧兰浆念念不忘啊。沁碧兰浆确是极寒之物,但此寒非彼寒,松萝茶之寒乃王道之寒,沁碧兰浆却是霸道之寒。松萝茶可解五毒羹燥热,但五毒羹若与沁碧兰浆相遇,则会产生奇毒,足以令人当场毙命,因些有‘五不见沁’之说。”

我大吃一惊,道:“竟有此事?”

丁亨利点点头,道:“因为此二物非常人所能享,故知者甚寡。”

这当然应该是何从景说的吧。也只有何从景这一族,历代贵为城主,才能够享用这些极为难得的异味。五毒羹与沁碧兰浆相遇会有剧毒,我实在不知道,如果有人要暗杀我,只消在酒宴上同时上这两种酒菜,我定然会着了他的道。

只是,丁亨利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从丁亨利的脸上看不出异样,借着喝茶,眼角余光扫了方若水一眼。方若水这人在七天将中最沉不住气,方才他变了脸色也让我怀疑。我看过去时,只见方若水正看向丁亨利,眼中分明写着为丁亨利所说这番话的疑惑。

丁亨利是在告诫我!我脑中忽地一亮。只怕,何从景曾经向他们说过这种计谋,我怀疑就会在消灭蛇人的庆功宴上实施此计,到时五德营的中高级将领杯酒谈笑间便全都上了当。我越想越怕,心中也充满了对丁亨利的感激。

不管丁亨利如何对我隐藏,他终究还是个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他是宁可与我堂堂正正地决一雌雄,也不愿用阴谋来害我啊,甚至不惜点破何从景的阴谋。我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既感激丁亨利,又痛恨他。

如果他愿意投降帝国军,那该免去多少刀兵。只是,我知道丁亨利想的多半也是如此。他这样告诫我,是因为对我惺惺相惜,不忍让我白白送死,还是向我市恩,为了将来招降我做打算?我看了看丁亨利,却见他正啜饮着一杯茶,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

不对。丁亨利的确是个很重情义的人,但他更不是因为私交而放水的人,他告诫我一定有他的理由。但不管怎么说,他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是让我能够防备这种防不胜防的暗杀手段,我看不出有什么坏处。

今日丁亨利的谈锋甚健,天南海北,风土人情,说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以前从不知道他还有这么好的口才。我的口才远不及他,倒是邵风观,不论丁亨利说什么,他都接得上来。我自幼就在军校读书,那时看的净是些兵书战册,直到后来文侯劝我多读书,这才读得杂了些,但与他们根本不能相比,只能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谈着,偶尔才接两句。只是让我奇怪的是,丁亨利今天说是叫我们来商议军情,直到现在却连一语都不及军务,只是闲聊。

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正在沉思,却听邵风观放下杯子,道:“丁将军,多谢款待。只是,今日我等前来,应该不是只为了饮宴吧?”

丁亨利笑了笑道:“楚将军,邵将军,直到今日方才请诸位过来商议,还请两位将军海涵,只因我军主将今日方才能阵前。只是主将路上恐怕耽搁了,原本中午便能到,却直到现在还不曾来。”

他的话很平静,但我和邵风观都不由吃一惊。共和军的主将是丁亨利,连帝国军上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些年来丁亨利率共和军也打了不少胜仗,他的名声连句罗国都有所耳闻。可是他居然说他不是主将,邵风观道:“丁将军,可是何城主到阵前了么?”

丁亨利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城主千金之体,且要经营五羊城,岂能亲至军前。我军主将,乃是南武公子。”

丁亨利这话一出,我就算一直想不动声色,脸色也不由变了变。我斜眼打了一眼邵风观,只见他的脸色也极快地沉了沉,看来他也听说过南武公子这名字。我正想再问一问,有个亲兵忽然过来,在丁亨利耳边耳语了两句,丁亨利脸上登时露出霁色,笑道:“两位将军久等了,南武公子已到,请两位稍等,亨利失陪片刻。”

他站了起来,陪席的于谨和方若水也站起来行礼告退。这让我更为吃惊。南武公子这个人,其实我也和他接触过了,只是还不曾照过面,实在很想知道这人长什么样。只是以前他十分神秘,外间甚至很少有人知道还有这一号人物,这一次的派头却大得惊人,一来便让丁亨利以下终将一同迎接。看了,这个共和军背后的头号人物也终于要浮出水面了。

他来究竟是什么用意?现在丁亨利前去,一定是在紧急商议什么,如果能知道他们的交谈,我的胜算又大了几分。但现在是在共和军军营中,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可能去偷听的。我苦笑了一下,又吃了一勺五毒羹,再喝一杯松萝茶。一冷一热间,身上倒是有种说不出的舒服。猛然间,却想起刚才丁亨利迎接我时说的客套话。

他说他读书倦了,看看我送他的木雕,用的是“佳果累累”!

我送给他的,是他的半身像啊!我的手都不禁有些颤抖。我送给郑昭的礼物才是一株荔枝树,正装着天遁音。那一次想偷听郑昭私底下的密谋,结果南武公子虽没看出破绽,还是怀疑里面有什么玄虚,让他们收好别拿出来。郑昭小心至极,一定一直随身带着,他到我军营中后,只怕交给了丁亨利保管。那两个木雕我故布疑阵,给丁亨利的是个空心的,大有安装天遁音的可能,却毫无古怪,而给郑昭的荔枝树上那一颗颗荔枝正是天遁音。我想,丁亨利虽然足智多谋,却不像郑昭那样多疑,那个木雕更是薛文亦的杰作,精致至极,让他爱不释手,连他也终于大意了。而我为了有备无患,一直将那个天遁音的听簧带在身边。更巧的是,南武公子一直不在营中。如果他在营中,以他的多疑,一定不会让丁亨利将那个木雕拿出来摆设的。

没想到我竟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不论南武公子和丁亨利现在设了多么精密的计策,现在这计策已经有了一条裂缝,我必须要抓住。想到这里,我装作有些难受的样子,道:“邵将军,我腹中难受,先失陪一下。”伸手向侍立在边上的一个共和军亲兵招了招手,那人迎上来道:“楚将军,请问有何吩咐?”

我道:“我腹中疼痛,想要如厕。”

那亲兵道:“那楚将军随我来。”

丁亨利是从帐后出去的,但那亲兵却是从帐前领我出去。我招呼了冯奇他们四个紧随着我。现在在共和军军营中,他们要随时护卫我,倒也并不奇怪,只是那个亲兵大概会觉得我的架子太大,连上厕所还要亲兵侍立。我最怕的便是厕所太远,便听不到丁亨利与南武公子的交谈,没想到出去稍走几步,便是另一个营帐。丁亨利的军营中果然清洁,这个厕所显然是中高级军官用的,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点臭味都没有。我本来还想找机会到外面靠近了听,现在显然用不着冒这个险了。薛文亦的天遁音即使有房屋阻隔,也能传播十丈之远,现在全是营帐,传得一定更远一些。厕所里既安静又没人打扰,比到外面要好得多了。

我让冯奇他们守在门口不让外人进来。我身为帝国军的远征军主帅,这点派头自然不让人生疑。一到里面,我便取出听簧,凝神听去。

刚开始只有一点杂音。我细细调着听簧上的一个螺丝,杂音渐渐变小了,但说话声仍然不太清楚。军营中人太多了,实在不能听得很清楚。我努力辨认着,猛然间我听得有个人道:“是邵风观先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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